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7182600000029

第29章 唐五代及北宋词(2)

晏殊、柳永及张先前面说及李煜最有代表性的词实际是作于他被押解到汴京以后,但这似乎只是他孤独的吟唱,与整个词坛并无关系。可能是因为立国不久吧,北宋前期数十年,大概说是到仁宗朝以前,词的写作颇为寂寥,流传至今的作品仅有几十首小令。经常被提及的词作者有王禹偁、寇准、潘阆、林逋等。他们的作品也有写得不错的,但由于数量少,很难说有何特色。

至仁宗朝词开始兴盛,并出现了晏殊、张先、柳永这三位名家。有意思的是三人年岁相仿,而晏殊以高级士大夫的雅趣为主调,柳永以体现市井社会的趣味为特色,张先则介于二人之间。

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今属江西)人,少年时以“神童”之目被荐于朝,遍历显职,官至宰相。他喜招宾客宴饮,例以歌乐相佐,主宾常作词让歌女演唱。他那里其实成了一个与填词有关的文艺沙龙。

晏殊的人生境遇,在封建士人中可算得志,他的词中常渗透着一种满足的心态及雍容闲雅的气质。然而官场的生活必然有其难以明言的紧张性,它会造成精神上的压力,所以晏殊词又常渗透着一种伤感。刘放《中山诗话》说晏殊“尤喜江南冯延已歌辞,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已”。他的修养、地位原本和冯延已有相似之处,艺术趣味便更容易相通。和冯词一样,晏殊词也喜欢用清丽疏淡的语言、精致的意象,抒写微妙的“闲情”、“闲愁”,抒写那种好像没有来由、却是时时会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孤寂与惆怅,所谓“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问日偏长”之类的感受。——这是《浣溪沙》中的句子,同词牌的另一首更为人熟悉: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国香径独徘徊。

没有任何事件发生,生活是正常的而且有一种安适的气息。天气和去年一样,亭台如旧,花依然落去,燕重又归来。但其实一切都不同了,每一天夕阳带走的时光都不再回来,生命也就在这安适而平淡的生活中渐渐流去。再如《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部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扬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柳永字耆卿,原名三变,崇安(今属福建)人,生卒年不详,大约与晏殊、张先同时,主要生活在真宗、仁宗时代。早年屡试不第,晚年才中进士,之后也只是展转下僚,终于屯田员外郎。柳永年轻时长期厮混于市井,与许多歌妓相熟,为她们同时也以她们为对象写作歌词。传说柳永曾拜访晏殊,晏殊问他:“贤俊作曲子么?”他回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不屑地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张舜民《画墁录》。又按,通行版本此句中“彩线”作“针线”,不管这故事的真实性如何,总之是反映了两位词人间雅、俗的对立。

虽说写女性及男女之情在文人词中是习见的,柳永词却别有一种特色。一方面他写得非常袒露和大胆,像《菊花新》有“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这样肆无忌惮的生活场景的描摹。另一方面,他对歌妓的态度有一种市民化的平等而非士大夫的居高临下,因而写她们的情感往往真实而热烈。在柳永词中,歌妓不是士大夫优雅生活中风流美丽的装饰,她们有自己哀痛、梦想,和对平常的世俗生活与诚挚爱情的渴望。如《迷仙引》写一个歌女渴望摆脱强颜卖笑的生涯:“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再看被晏殊嘲笑过的《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首词写一位女子对情人的抱怨,其身份虽未说明,应亦是歌妓舞女一类人物。她所希望的只是一种庸常的幸福,而这也是不可得的。

柳永还写过多篇描绘都市繁华景象的词作,这也反映出他所染受的市民社会意识。士大夫诗词中出现最多的是山野乡村、溪涧林泉。这既是他们在都市的仕宦生活的一种补偿,更是他们所着意强调的高雅旷逸的人生情趣的寄托,所以自然山水几乎成了士大夫文学的传统标志。而柳永则对都市生活表现出兴奋与迷恋,汴京、杭州、苏州、成都,这些重要都市都曾出现在他的词中;这些词无不赞美繁华,渲染欢闹,期慕风流,乃至夸耀奢侈的消费,有着浓郁的世俗气息。其中以写杭州城市景象和西湖风光的《望海潮》最为著名:

东南形胜,三昊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睛,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在这类与传统士大夫文学标准相去甚远的词作中,潜藏了一种富有生命力的人生意识和审美情趣。

当然,柳永词中也有一些表现出士大夫的雅致趣味,如向来很受称道的感慨人生失意、抒写羁旅行役情思的作品。但即使是这一类词,柳永仍然常常表现出某些特别之处。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凤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写与情人的告别。上阕是秋日风物中的送别情形,下阕是想象酒醉醒来时的凄凉景色和内心的孤苦,语言颇雅丽,“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句尤以精美著称。但那种重重叠叠地渲染气氛,务必将缠绵悱恻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的写法,在之前的文人词的传统中还是很少见。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出身于发达未久的小官僚家庭,中年考取进士后历任州郡地方官职,虽非显达却也平顺,尚书都官郎中致仕。他又是生性开朗、至老喜好风流的人,所以他的词既不像晏殊那么优雅,又不像柳永那么市井化,自成一种格调。

张先另有一类作品则抒写了士大夫式的闲情,如他的名作《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眠,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是作者五十多岁时所作,“往事后期”之迷惘,有一层人生无据的意味。它和晏殊的感叹年华易逝的伤春之作是同样情调。不过张先所写,意思要更浅露些,语言也更显得巧丽。词的唯美倾向,在这里同样存在。

欧阳修与晏几道晏殊、柳永分别开创了北宋词的雅、俗二派,但在文人群中,毕竟是雅的一派更有影响。所以,晏殊被尊为北宋词的“初祖”(冯煦《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不是没有道理的。在晚一辈的词人中,作为晏殊门生的欧阳修及其子晏几道的词,主要都是沿承了晏殊一路,不过各有变化。尤其欧阳修,除了“雅”调的词,还有十分俚俗化而又与柳永之风格有所不同的词作。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吉水(今属江西)人,出身于低级官吏家庭,父早亡,幼时家贫。大圣八年(1030)进士,多历仕途风波,至嘉祜年间擢升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权要职位。他是北宋中期文坛的领袖人物,在诗文领域内,对具有宋文化特征的文学趣味与风格(学者或称为“宋调”)的形成起了主要作用,有关情况,下一章再作介绍。不过,他的词的创作,却与他在诗文领域所主导的变革无甚关系。因为词在他看来只是消遣性、娱乐性的东西,无关紧要,所谓“聊佐清欢”而已(《采桑子·西湖念语》)。但也正因如此,他的词就写得比较放松,部分作品与他的诗文的雅正面目简直难以相信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中唐以后文学现象渐趋复杂的情况。

实际上,欧阳修的词也是明显的分成两类。主要的一类即大多数词作,是承晏殊一路,以典雅精致的语言、含蓄的风格,描摹山水景物,抒写伤时之感,以及男女恋情中细腻的心理,这同当代文人词的基本倾向一致。此类词作中,一首《蝶恋花》非常有名: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往。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而另一类就很特别。不妨先举一首《醉蓬莱》为例: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罗,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这是年轻人的热烈的幽会,写少女对爱情又羞怯又渴望的复杂心情,尤为传神。另外像《南歌子》描绘一对新婚夫妻的家庭生活,那女子“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神态也是活泼而娇憨。这类词的显著特点是具有简单情节、多用对话来表现,语言生动而浅俗。在表现所谓“艳情”时,它比典雅含蓄的词更具有魅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