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都笑了’鲁迅先生也笑了,在笑声还未了时,鲁迅又对许钦文说:“那不要紧!你更应该送她。为保持你的利益起见,我这里一本,可不必送了,反正我总得买。”
在钦文与某氏他们走后,我问先生对于钦文的小说意见,先生严肃地说:“在写学生生活这一点上,我不及他。”
因为先生不肯轻易赞许人,但也不肯轻易指责人。所以对于从事文艺工作的青年,从来没有板起面孔,写长篇大论的批评,某人如果有一点可以指责,先生就指责那一点,某人如果有一点可以赞扬,先生就赞扬那一点。曾忆《莽原》时代,先生所赞扬的几个青年,如高长虹、李遇安、黄鹏基、韦丛芜、向培良、韦素园等等,先生就分别地,曾讲出他们某一点的可取来。而当时先生所嫌恶的几个青年作者:如沈从文——当时名休芸芸、欧阳兰、张友蛮、黎锦明等等,先生也曾指出他们的思想上、态度上、技术上种种的不正与缺点。然而,先生并不是死抱成见的人。在高长虹出著《长虹周刊》表示要独霸文坛的时代,先生也不容情地起来打击他了。而沈从文一到与丁玲办《北斗》的境况,先生也从旁赞助他们了。倘使志摩现在犹生,如果他跑到前线,能将大别山或者中条山的血淋淋的战斗事实,用他的大笔,写成历史式的纪念碑——《史诗》,那鲁迅先生也许真要称他为诗人了。
但先生是疾恶如仇的。一个人不大公正的态度,倘不改变,先生是老记着他,因为先生不是神仙,是人’他有一切人们的感情与生活。他处在落后的中国社会,他接触着社会各种黑暗现象。他的思想,行动,当然不能不受现实的影响,下面几件例,是可以看出的。
先生的第一集小说《呐喊》出版后,创造社的成仿吾,曾给了不大公正的批评。——听说仿吾在延安一次讲演里,曾声明取消了他那批评,主张对鲁迅再认识,可惜鲁迅已死于地下,不知仿吾之声明了。——虽然先生的不肖弟周岂明,在某一篇文章里,也回敬了成仿吾一下,指出成仿吾的客观与主观的两用法的错误。但先生并不能因此而释然于心,我们晓得,先生与创造社人往来,是非常之少的,除了郁达夫外,其余可说很少了。成仿吾那一次不很客气的批评,使先生耿耿于心者,达至十数年。无论谈话里。文章里,一提起创造社人,总有些严厉指摘或讽刺。虽然这指摘或讽刺,另有他的社会原因在,但仿吾那篇批评,却在先生的脑筋中一直记忆着。记得民国十八年春天,我到上海去看先生,当时有人通知先生说:创造社要在他们北四川路的书店楼上咖啡座开会,商议对付鲁迅,先生立刻兴奋了,在问明了开会时间之后,一到吃过中饭,先生便说:“走,我们到创造社咖啡座捣乱去,坐在他们面前,看他们怎样对付罢。”
于是先生及他的爱人许广平,还有乔峰和我,一同走进创造社的楼上咖啡座去,刚巧,咖啡座在屋中间摆起长台子,先生就邀我们坐到长台上,而且还说出任什么人来也不让的话来。
幸而,坐了整整一下午,来客虽是川流不断,但并没有说明,要长台子开会,教我们迁出的话来。于是,在电灯已亮,要吃饭的时光,我们才在笑声里,走出了创造社咖啡座,在归途中,先生还说:“什么也不怕,怎样来,就怎样应付,他们就莫可奈何了0”
可是,计算时间,离成仿吾批评《呐喊》时,已有五七年之久了。
还有一件,是北京《京报副刊》,向全国学者发出征求指示青年必读书。当时应征的,当然是很多的。有的劝青年人读经,有的劝青年人读几何学,真是洋洋大观,美不胜收。而鲁迅先生的应征,则竟说:“我劝青年人多读外国书,少读中国书,甚至不读中国书,因为……”
他虽然在因为之下,还说了外国书多是人世的,而中国书多是出世的理由。但有人反对了。开始发表意见的,是一个中国大学名叫熊以谦的学生。由熊开头,接着维持世道人心的国粹家都出来了。这场笔墨官司,打了好几个月。先生勤奋地应战,一直没有表示休息的样子,因为据先生当时说:“你只要有一篇不答复他,他们就认为你失败了。我就篇篇都答复他们,总要把他们弄得狗血淋头,无法招架,躲回他们老巢去为止。”
在此事过后的四五年中,我在上海一个友人处,忽然碰到那笔战挑动者熊以谦,高高的个子,紫红色的脸,讲话总是慢吞吞,看样子,倒是非常老成的青年,于是在碰到鲁迅时,便把我看见熊以谦的事,告诉了他,不料先生竟说:“你说他老实么?那就是他骗取社会同情的手段。凡遗少,都有那一手,怎么样?现在还在上海么?喊他来,我把他脑子中的中国书虫,都要打干净。”可惜,我当时没有带熊以谦去看先生。否则,不知道先生要怎样教训他一顿呢。
再有,类于此的事,就是先生对于他的朋友胡适之博士,总是抱着反感,无论写文章或谈天,对胡博士的态度总是不敬,两人虽然也常常开玩笑,但先生的话,却是带刺的时候多。就如先生南下教书,由厦门而广州,而上海,其间巳有五六年,他们未曾再见面,但先生忽然跑回北平省亲去了。在北平,还又到处讲演起来。在一个场合中,他们两人相会了,胡博士说:“你又卷土重来了!”
鲁迅先生答:“我马上就卷土重去,绝不抢你的饭碗。”
弄得胡博士只能说:“还是老脾气呵!”
而鲁迅则答:“这叫至死不变!’,
因为当时胡博士忽而反对国民党,忽而又预备做官。鲁迅便不客气地讽刺了。
避难在北平
自从五四运动后,中国青年巳痛感政治环境不特可以决定自身的命运,连整个民族的命脉,都系在政治环境上。因此,遇了政府有措置失宜的举动,青年人再不像以前,低头读死书了。总是揭起惊天动地的大运动。到民(国)十三(年)中山先生北上,更觉醒了青年对政治更进一步的认识,而在北平的学者,如李大剣、李石曾、徐谦等等,当时又都是热心此种运动者,以此,全城大游行咯,天安门群众大会咯,都随着政治的波动而常常举行。为了大沽口洋船事件而举行的示威与请愿,终于演成“三.一八”不过是青年过问政治运动中的一件事而已。
但这一事件,却不同于其他事件。
一、这次群众跑到执政府门口,说明是请愿。
二、段执政不特不出来对青年作负责的答复,反而令卫队开枪。
三、当局残杀了青年之后,反诬蔑青年,说青年是准备暴动,请愿时带有煤油、手枪、木棍等武器。
这曾激起北平各大学教授及文化界人士的愤怒,于是杂志报章一致的反对政府的暴行。鲁迅先生便是反对这次暴行的最有力的一个,他不特写了那有名的悲愤文章(纪念刘和珍女士之死》(即《纪念刘和珍君)编者注)发表到社会上,他还与李石曾、马叙伦等教授们,在中央公园有过一次集会。商讨怎样应付及怎样反对那种暴行。
这一来,执政当局的真面目,终于拿出来了。不特颁布明令,严禁一切集会,还开了51个教授的名单。要军警一律缉捕,手无寸铁的教授们不得不暂为躲避起来。鲁迅先生的避难,就是这样发生的。
51个教授的名单,还没有传到军警手里,大多数的教授们,已经晓得了。当时第一个通知鲁迅先生的,是北大哲学教授徐炳昶。再其次,是周作人托人转达。鲁迅先生便动了离寓的念头。
先生避难的第一个去处是北平西城,锦什坊街九十六号莽原社。当时莽原社仅有两间房子。我住一间,另外一间,作会客、办事、吃饭之用。先生在一个暖和的中午,突然来到了。于是我便将自己住的一间,让给先生住,我移到外间去。我每日仍照常上课,去报馆编社会新闻。先生便在家看书,写东西。到晚上,先生总要出去到东城转一趟,打听打听当天政治上的特殊要闻,住到第三天,突有三四个青年来访莽原社了。据云系对于莽原崇拜,特地来访问看收不收外稿。当时我不在社,而来人又不认识鲁迅先生。先生便故意装得像个乡巴佬,说他一切都不懂,非等我回来,无法答复他们的疑问。访问者悻悻而去了。先生疑心那些访问者,是侦探改装的假学生。深恐他们再来找麻烦。于是在第四天极早极早的早晨,先生装着病人,我携带着先生随身的零星用品,将先生送往石附马大街的山本医院里。
先生不知为什么,在山本医院住了只有四五天,在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巳经留条子而去了,并要我到德国医院去一趟。
我第一次到德国医院。先生真的病起来了。独自住在一个很小病房里,床前茶几上摆着药瓶,据说是肠胃病,消化不良。每天就只吃医院给病人所规定的无盐无油的淡饭、麦粥、牛奶和莫名其妙的蛋糕,先生说:这种饭,即使没有病的人住下去,也会吃出病来,他实在不能下咽了。要我代他买些有盐的东西来。东西,当天就给他照买了,记得当时所买的四块火腿面包,先生一下子全吃完了。
第二次去医院访先生时,先生已脱离病房,与其他避难的教授们,同住在一间大房子,我去时,房里人乱轰轰,正在围听有人刚由外面带来的新消息,似乎是说:当局计划搜查被缉的教授们的家庭。这消息,当然是一个打击,先生当时也很为着急,于是听了当时在场的戴应观之劝,交给我五十元,要我把他老太太及太太暂接出寓所躲避,我在东长安街东安饭店里,代定了一个房间,然后将周老太太及太太接送到饭店里。同时,受了先生嘱托,又将先生存在家里的书籍,检査一遍。幸而先生不是研究政治经济的,所以各种主义书籍还不大多。略微抽出一部分,连同一些必要保留的信件,一并送到一个熟识的米店里暂存。然而,周老太太又怕家里两个女佣人出毛病。结果,我晚上就代他们看家了。但搜査的事,并没有实行。所以本来住不惯旅店的周老太太及周太太,在听说没有什么事故发生时,几天就要回家去了。但先生本人,这时却又由德国医院转到法国医院了。为的是德国医生们不大赞成无病的人在医院多住。大家只得另找安稳地了。
法国医院是比德国医院自由得多。避难的教授们,在树下、花前散步看书;李石曾与马叙伦等在屋中下棋;至鲁迅先生,则正爬在一个小桌上,写答复上海友人的来信。这时节,有人传出消息,说不特执政府对于教授们不愿追究了。连奉军当局,也表示不愿追究了。于是胆大的教授们,便开始向东交民巷以外的地区走动了。鲁迅先生因神情不安,难于工作,再加以经济上无法支持下去(先生因避难巳借贷数百元)。便决定仍回到西三条胡同的本寓去。在五月的一个早晨,太阳刚刚放出红光,先生巳由东交民巷赶到西三条二十一号,“碰碰碰”在打自己的大门了。
教书时
一个江浙籍的人,如果能在北平呆长久时间,对于北平话再肯留意,那他讲起话来,虽不及老牌北平人讲话清朗、干脆,但后音略带一点江浙味道,而吐字又很真切,听起来也是满好的。鲁迅先生i井话,就是这样的,这是一点。
还有一点,是一个人要有幽默感,如果一天到晚,板起面孔,无论对于什么人先拿出致谢的态度,或者仁义道德的讲空话一堆,大抵听的人,也会头痛的。而鲁迅先生就刚刚取了相反的态度,不论讲什么,他是要将那奇异的特点,用常人所不大应用的语句,形容出来。听的人便会起一种兴味感。
再者,就是鲁迅先生是博学而又多能。他受过军事训练,学过采矿和医药。研究的是文学与艺术。他作过学校校长及教职员,当过长久的政府官吏。因有此种种经验与实生活。所以无论他讲什么,不管是引证或比喻,那材料要格外丰富而生动。
因有以上三种条件,鲁迅先生在学校教课,便获得空前的成功了。
先生教课,是从民国九年开始的,当时教育部职务甚清闲。北京大学马裕藻要周作人去讲中国文学史,周作人又转推先生。先生慨然应允了。但先生因有教育部职务在身,不能作教授。便担任了北京大学及北京师范大学(当时名高等师范)的讲师。在这两个学校里,一直教到十五年离开北京时为止。其间十二三年又担任了女子师范大学及世界语专门学校的讲师。到十四年,更担任了中国大学的讲师。以后,燕京等大学,虽曾托人请先生任教,但先生以时间交通的关系,终未应允。
十五年因环境关系,不能在北京安居了。应了林语堂之请,赴厦门大学任文科教授。因学校当局不肯拿出已答应过的设备及计划与夫人事上的不调,先生乃走广州,刚好朱家骅正在广州中山大学帮戴季陶校长忙,乃请先生担任中山大学之文科系主任,在先生应允之后,又以教务主任相托。与在厦门大学一样,先生因不满学校当局之措置,立刻辞职。后来到上海,先生便灰心于教育事业之不易作,便决计不教书,记得在上海时,光华大学、复旦大学、暨南大学、劳动大学等等,皆曾请先生教书,先生以时间及健康为理由,统通辞谢了。在先生本身,不教书,当然可免去时间浪费之苦,但有许多敬仰先生的青年,竟因此而失掉听取先生独到的伟论的机会,亦不能不说是大部分青年的悲哀。
在厦门与广州,先生在校所教授的是什么东西,我不大明了。在北平各大学,先生所教的,是他有特殊研究的《中国小说史略》,及先生所译的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先生当时所用的讲义稿,根本不曾要各校印过。是给先生出版的印刷所,依照了所排的板本样,用中国出产的水廉纸,单面印起来(水廉纸正面有亮光,背面粗糖)。先生在上讲堂之前,交由学校教务处散发。可是先生的讲义数目,是依照学校选科人数散发的。而听讲者,无论在哪一个学校,都有非选科的学生自动来听讲。甚至在北大,每次遇到先生讲课时,连校外人都有许多去听讲。讲义不够是小事,校外人将课堂常常坐满,而选先生课的学生,反无座位可坐,亦是常常有的事。而学校其他学院或其他学系的学生,有时来了找不到座位,找不下站位,坐在窗台上,又是常常有的事。先生对于青年的感召,可见一斑了。
记得先生上课时,一进门,声音立刻寂静了,青年们将眼睛死盯住先生,先是一阵微笑,接着先生便念出讲义上的页数,马上开始讲起来,滔滔如瀑布,每一个问题的起源,经过,及先生个人对此的特殊意见。先生又善用幽默的语调,讲不到二十分钟,总会听见一次轰笑,先生有时笑,有时并不笑,仍在继续往下讲。曾忆有一次,在北大讲《苦闷的象征》时,书中举了一个阿那托尔法郎斯(即阿纳托尔?法郎士——编者注)所作的《泰倚思》(今多译作《黛丝》)的例,先生便将《泰倚思》的故事人物先叙述出来,然后再给以公正的批判,而后再回到讲义上举例的原因。时间虽然长些(先生授课,两小时排在一起连讲两个钟头,中间不下堂),而听的人,却像入了魔一般。随着先生的语句、思想,走向另一个景界中了。要不是先生为疏散听者的脑筋,突然讲出幽默话来,使大家轰然一笑,恐怕听的人,会忘记了自己是在课堂上的。而先生在中国历史人物中,特别佩服曹操,就都是在讲授时候,以幽默口吻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