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有麟当时的身份是军统的特工,1949年荆有麟被捕,因此鲜有人知道他与鲁迅交往密切,而且还写过一本《鲁迅回忆断片》,本书比较详实地提供了不少鲁迅的传记材料。1924年,荆有麟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求学时,开始与鲁迅交往。1925年该校停办,经鲁迅介绍,他在京报馆任校对,并参加《莽原》周刊的出版。当年他经常出入鲁迅家门,鲁迅南下后,他仍去鲁迅在京的寓所,与鲁迅保持密切的通信联系。鲁迅写给他的信件,大都没有能保存下来,现《鲁迅全集》只收有一封。鲁迅在1927年给蔡元培的信中称荆有麟为“旧日学生”。
母亲的影响
北平师范大学某生,因为受了刺激,曾冒充杨树达教授名义,跑到阜城门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先生的寓所,大兴问罪之师。这是先生刚刚迁到新居时的事情。关于此事的经过,先生曾在第一期《语丝》上有杨树达之袭来记。以此,颇为迷信的先生的母亲,xt于新居,竟生了厌恶,而对于先生随便接待来客,也不很赞成了。曾记诗人柯仲平第一次访先生时,带着大批诗稿,先生因其系初访的生人,便接待于客厅(此间南屋,实系书屋,三面墙都摆满了书架。不过先生从不在此房工作,若有生客,即接谈于此,故暂名客厅)。略谈一会之后,仲平便拿出他的诗稿,向先生朗诵了,声音大而嘹亮,竟使周老太太——先生的母亲,大为吃惊,以为又是什么人来吵闹了。便喊我立刻过去看看,并且还叮咛着:“要是胡闹的人,让他走好了,不要大先生同他再吵了。”待我看到是在读诗,才回头告诉老太太,老太太说:“可是个怪人吧?我听老妈子说:头发都吊在脸上,怕他同大先生打起来,大先生吃他的亏。”
这可见周老太太对于儿子的关心’虽然那样大的年岁了,她还是不放心。事实是:老太太不特对于儿子的爱护,就是对于儿子的思想及学问,我以为影响也是很大的。
自从先生回国任事以来,家产虽没有像老太太的希望:中兴起来。但先生也曾在教育部担任了几任官吏。在当时俭朴的生活下,以先生之所人,供给家庭,是颇有余裕的。因此,老太太也不必像以前一样劳作了。但老太太是认识字的人,又闲不住,便设法搜集中国的旧式小说看,越看越有瘾。以后,竟成每日的功课了。老太太初到北京,是住在西直门八道湾。那时先生的二弟作人,尚与先生同住,故老太太的读书责任,便由他们弟兄两个负,鲁迅先生代老太太到处找书看。作人也代老太太到处找书。待后,弟兄两个分居。而作人又不愿见老兄,竟连老太太也不来看了。于是老太太的读书,便由鲁迅先生一个人负责了。而老太太看书,又只限于小说故事一类的东西,而且不看外国的翻译作品。这就很使鲁迅先生大为困难了。顶多一星期,便会听见老太太说:“大,我没书看了。”
于是鲁迅先生便得忙着到处找,有时,虽然买到了,而老太太却说:“大,这本书,我看过哉。”
于是,还得再去找。
因为老太太要看小说,先生家里的藏书,中国旧小说,就特别地多,而先生又是勤勉过于勤勉的人,凡为老太太买的书,他必先看一遍,因为据先生讲:“老太太看书,多偏于才子佳人一类的故事,她又过于动感情,其结局太悲惨的,她看了还会难过好几天,有些缺少才子佳人的书,她又不髙兴看。”这却是实情,记得在《呐喊》出版后章衣萍夫人吴曙天女士将《呐喊》送给老太太看,而且在老太太面前,指明《故乡》一篇特别好,老太太马上带起眼镜,去读《故乡》,《故乡》一读完,原书交还吴女士,还说:“没啥好看,我们乡间,也有这样事情,这怎么也可以算小说呢?”
说的在座的人都笑了。因为根本,老太太不知有《呐喊》出版,更不知《呐喊》里的《故乡》,就是她的儿子写的。
虽然周老太太在读书的意见上,对于儿子似乎没有影响,但实际,影响是大极了,鲁迅先生自己就讲过这样的话:“因为老太太要看书,我不得不到处搜集小说,又因为老太太记性好,改头换面的东西,她一看,就讲出来:说与什么书是相同的,使我晓得:许多书的来源同改装。”
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小说旧闻钞》、《唐宋传奇》就都是在这一影响下,而研究,而整理,而公诸社会的。
因为老太太对她的儿子爱护及影响,使鲁迅先生自己对母亲,亦是百依百从。虽然在思想上,母子是相离太远了,但先生对于家事,多半还是依了老太太主张,先生曾经这样讲过:“她们的成见,比什么都深,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顶多只能改变十分之一二,但没有多少时候,仍旧复原了。你若再想改革,那她们简直不了。真没办法0”
如此感慨的先生,虽然对母亲有此不满之词。但这是对封建势力的反抗和憎恶,并不是违反了人性,对母亲有何不敬。在先生的家庭中,年常四季,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从老太太房中,拿出各色各样的点心、水果或者其他零星食品。而且都是先生亲自在街坊买来的。这可见先生对母亲的敬爱一般了。
鲁迅的个性
作为一个思想家,他要没有独立的卓越远见,那他的思想,一定会堕入传统的因袋中。同样地,作为一个文艺家,如果没有超凡的意见同风格,那他的作品,也会堕入世俗一道的,在这样的意义上,我想来说一说:鲁迅先生的个性。
鲁迅先生出于世家,而在幼小时,家道即中落,那时节,他正十三四岁。以中国人年龄论,他刚刚懂得社会人情。恰巧这时期,他得时常出入于质当店,不特受着质当店朝奉的白眼,与他同年龄的一般小孩子,以及邻居街坊,都会给他一冰冷的奚落,鲁迅先生在这一点上,定受了很大的创伤。终于使他不得不菲薄众议,违反母意,跑到千里外的南京,投考洋学堂——江南水师学堂,鲁迅先生独立的个性,这里已开始发煌了。
他的个性发扬,由此作了起点,此后,便是一直发挥着,总在寻找自己的道路。水师学堂不高兴了,又转路矿学校。路矿学校毕业,又去到日本学医,学医仅能医肉体,使他又觉得:先有医灵魂的必要,终而研究文艺,在思想界动起干戈了。
由于先生的个性发扬,可以说他,对于任何人都不容易相处。如果那与他相处的人,是走的与他相反的道路的话。但因他的个性发扬,不是孤独的傲慢自大,而是对于封建势力的坚强反抗,所以什么人也都与他容易相处,只要是志同道合。下面,我将所知的先生对人对事各方面,举些例证,以作研究先生者的参考。
周作人是先生的二弟,原同居于北平西直门八道湾寓所,自十二年两人翻脸后,至先生终期,再未与其弟讲过话,其间在北京大学教员休息室,虽常碰头,但一接触,即起争执,其对乃弟之厌恶心性,可见一斑。可是周作人,当时在思想上,是与先生起着共鸣,因此,北京报纸杂志,几次大笔战,如科学与玄学之争,如青年必读书问题,如女师大风潮问题等等,凡有自命为正人君子之流,对于周作人议论,有所攻击时,先生也曾用着各种笔名,代周作人应战,这可看出:先生虽然厌恶周作人之为人,但对周作人当时之思想,还是支持的。这是一般普通人所难于及到的。因为平常的理性是:只要讨厌某一个人,任他作什么有益于人类或社会事业,也会激起讨厌的情感。不是说他如此作,定是别有居心,便是说他那样作,定有什么背景,而先生在这一点上,他是依照了他的看法而动作,把那人的过去,总先摆在一边。
其次是:先生当时担任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讲师,这学校里的学生,完全笼罩在政治活动中,记得当时学生中分三派,国民党、共产党与无政府党。因为有这些党派关系,在第二学年,便暴发了不可收拾的学潮,整整闹了半年,学校还是无法上课。于是有些人,便找代理校长谭熙鸿,预备另外成立一所外国语专门学校,以结束其风潮。当时曾邀请与学校有关之董事、教授等,在中央公园开会商决。先生为教授之一,自亦参与其会,会议中,多数以为为解决风潮起见,还是另改学校名称,学生从新举行登记。此主张,以马寅初主张最力,后来李石曾提出,为防止再有风潮起,学生中,凡系某党某党,一律不予接收。先生以此有失教育青年之旨,便激烈反对,始遭打销。事后,先生曾说:“石曾先生革命精神是可佩服的,但他那种方法,我却反对。革命不能不估计牺牲,因革命是为拯救大多数,牺牲少数,自然可以。若牺牲多数,所解放者,仅是少数,那我一向是不赞成的。”
这也可以看出,先生对于自己的主张,是怎样坚持了,虽然与先生主张不同的,是先生一向佩服的石曾先生。
因了先生有那样独立的坚强个性,所以先生做起事来,绝不为威武所屈。曾忆十四年,女师大风潮发生后,先生不赞成该校校长杨荫榆女士的开除大批学生的办法,便在北京报章杂志上,为学生声援,而杨荫榆之所以能作女师大校长,因为她的朋友章士钊,是当时的教育总长,于是她便以鲁迅攻击她的文章,哭诉于章士钊之前,不幸的是,鲁迅先生当时还任教育部佥事,章士钊不顾是非公理,竟公报私仇,下令将先生免职,但先生到教育部任事,起自民元,而先生所任之佥事,又系荐任官,依照官规,荐任官之任免,须呈请大总统,且老职员,若在公事上无重大过错或触犯刑法,是不能随意免职的。但先生竟因作公事以外的文章,而被免职了。依常理,总长为内阁阁员,在黑暗的当时北京政府,本可任所欲为,免一个区区佥事,甚为平常。在旁人,若被免职,只有卷铺盖走路之一法,然而,先生实行反抗了。他向平政院提起诉状,控告章士钊违法,记得当时诉状上,曾指明章士钊手谕免职令,为某月某日,而免职令理由是说先生参加女师大校务维持会,有碍部令,但先生参加校务会,是在章士钊下手谕之次日,章士钊总不能预知先生的行动,而先予免职吧!其为挟私无疑矣。控诉的结果,先生竟胜利了’府令仍令先生官复原职。——虽然先生因总长仍系章士钊,再不高兴去到教育部办公,但先生不畏强权之精神,已完全表现出。
但还不止此也哩,先生个性发扬之结果,不特不畏强权之压迫。且不逢迎任何权贵,曾经有过以下的故事:
十/V年春天,先生任广州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时,应黄埔军校之约,前往讲演那有名的《文学无用论》。讲毕,有某政治家,约先生前往其官邸吃饭,先生再三推辞不掉,只得前往应酬,酒席自然是很丰美的,但在吃饭时,先生发觉主人,虽对自己再三恭维,但实际,是什么也不懂得的俗人,更不必谈文学了。自然,主人所谈的对于先生的讲演,怎样佩服,怎样同感,完全是假话了,先生于是很i寸厌起来,刚巧上来一道菜,主人对于此菜,特别称道其好处,并说明此菜系某先觉所喜食,而此菜之制作人,就系为某先觉做菜的原厨子等语,在旁人,得到这样的恭维,除了随同主人赞美菜好而外,恐无别话可说了。而先生当时连筷子都不动一动,竟说:“我就是不喜欢吃这一样菜0”
其不喜逢迎人,可谓到极点了。
可是,这一外,还有更怪的故事呢。
大约是民国十八九年罢,先生有个既是同乡,又是同事,而且平素还常同先生往来的某君,忽然作了大官了。有次到上海去看先生,先生竟由后门走出,避不见面,只让娘姨告诉客人,说主人不在家,而某君又系晓得先生脾气的人,便在先生前门附近徘徊起来,大约等候了有半小时以上,先生又由后门回来,在楼下堂屋讲话,某君听见了,便一下冲进去,先生要再躲,已是来不及了,而某君还说:“哈哈!我晓得你在家呢。”
先生当时虽然有点窘,但也即刻答复:“你不是已经做了官了么?”
某君晓得先生的意思所在,便接着说:“做官归做官,老朋友总还是老朋友呀!”两人才一同上楼去谈天。
类于此的事,在先生,是很多很多,我现在再举一件,作为这篇小文的结束吧。
民十三,中山先生北上后,给青年界以很大的刺激。但缺乏的,是理论的指导,同真确的消息报导,于是国民党当局,决定在北京办一《国民新报》,已故中委邵元冲曾面请先生代写文章,此事被未名社几位朋友晓得,决定活动《国民新报副刊》,于是由某君出面,要求先生写介绍信,同时又找正在办《猛进》的北大教授徐旭生先生亦写介绍信。可是,某君的话,是两样讲法,他对徐旭生先生说:是鲁迅先生要求徐先生介绍韦素园去编副刊,而对鲁迅先生则说:是国民党方面要求先生介绍一位副刊编辑去。总之,两方面都写了介绍信去,事情算是成功了,便由素园出面去编辑,鲁迅先生还代他各方面拉稿,后来不知道怎样一弄,鲁迅先生知道了某君两样话语,竟非常之生气,说:“你看,他竟到我这里玩手段来了。”
以后,便再不与某君讲话了。直至他死时为止。
对事与对人
鲁迅不大拿出批评家的派头去批评某一篇著作或某一个人。但是,他的杂感、论文和小说,甚至于散文诗《野草》,却没有一篇不是充满了批评的态度。我们只要翻捡一下,从五四后,直到他死时为止,文坛上一切潮流与现象,都会发现在他的笔墨中。
他的批评,有时只是一鳞半爪,但就只这一鳞半爪罢,那深刻性,却要比了洋洋数万言,还要有力得多。下面便是一个例子。
《北京晨报副刊》主编孙伏园,在脱离了《晨报》,而去主编《京报副刊》时,剩下的《晨报副刊》,便由诗人徐志摩来接编了。徐志摩是伏园的朋友,所以他们俩,虽编着几乎可以说是敌对的报纸,但并没因此减却他们两人见面的机会。相反地,因为志摩也编着副刊,为了拉稿的关系,倒容易常常与伏园碰头。因此,他们俩便相互交换着意见,交换着批评,甚至交换着旁人对他们所编的副刊的好恶消息。
有一次,志摩写了他那有名的杂感式论文:《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当时是志摩正向社会活动的时代,每月用茶点召集着贤人、淑女的新月会议,在北大等校,又讲授着英国历史上的诗人——拜伦与济兹,而他的表扬他的客厅的新诗——《石虎胡同七号》,也正起着引诱青年去拜访的作用。但他却忽然高兴,发表起有关政治的论文,多事的伏园,便将志摩的《政治生活与王家三阿嫂》拿去给鲁迅先生看,而且在鲁迅看完后,还问了鲁迅的意见。过几天,志摩又与伏园相见了。志摩便问起:他那篇文章,不知鲁迅先生的意见怎样?伏园便直爽地答:“鲁迅先生娜篇文章写得真好!”
然而,正以诗人在文坛上争辉的志摩,感觉到鲁迅的讽刺的批评了。他立刻说:“他骂得我好苦呵!”
这是一件。另外一件,使我忆起了许钦文。
许钦文约在民国十一二年时候。陆续在北京杂志报章上,发表他以学生为题材的短篇小说,记得在他的第二个集子出版后,他挟着初印成的样本,与某氏两个来访鲁迅先生了。某氏当时,讲了一个笑话,他说:
“钦文的第一集短篇小说。只有一个青年太太买了一本,而且看后,到处对人讲,说她佩服得不得了。甚至表示,想同钦文做朋友。”
鲁迅当即对钦文说:“那以后再出新集子,我看你还是送她一本罢,不必再要她买了。”
某氏却说:“那可糟糕!钦文第一集小说,就卖掉一本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