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优美的青春散文集(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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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梦榕

陈天宇

最难忘故乡的榕树呀,多少回榕树入梦来!

儿时,村头那成片连荫的大榕树,是我们的乐园,不,简直就是我们的天堂。

那些榕树有多老,连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讲不清,他们只懂得,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那些榕树就已经飘洒着长长的胡须,伸展着虬曲的臂膀站立在那里了。那些榕树有多大,我们说不清,只记得当时几个孩子连起手来,也抱不拢那树干,有的树干里的洞,瘦小的孩子居然可以钻进钻出,一些上树掏鸟窝的孩子顺着树干往上攀,爬呀爬呀,老半天的,那鸟窝还高高地在头顶树梢上。那榕树的枝叶有多密,我们也说不清,只知道若是搬一只凳子躲在树荫下,一晌午也难得看到天上的日光。

到了盛夏午间,只要干完农活,那榕树下便成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去处。离那近的,举家连饭都弄到那里去。树底下,东一簇,西一簇,都是吃饭的人。吃完饭后,就在树下乘凉、歇午。家离那里远的,吃完饭后,也往那里赶。男人们****着古铜色的上身,或唐尧虞舜地神侃,或拿起块瓦片在地上画几个格子便下起乡间的各种土棋子来,于是一阵阵笑声、骂声便从那里飘了开来。女人们也聚成一堆堆,有的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有的居然解开大襟露出半边白皙的胸脯喂起孩子来,有些孩子就在那里品尝到了“百家奶”。姑娘小伙子也乘着这当头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有的还打情骂俏了起来,惹得他们的父母直翻白眼。

最可气的要算我们这班毛孩子,拉帮结派地,有的玩起“兵丁抓土匪”,有的玩起“藏猫猫”,树上树下,草堆里人背后,闹得塌了天似的。树上的那些蝉儿拉开嗓门死命地嘶叫,也难盖过孩子们的吵闹声。更有一些孩子赤条条地爬上伸向河面的榕树枝,“噗嗵”、“噗嗵”往河里跳,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在河边洗衣擦身的姑娘媳妇,招来一阵阵的“臭骂”。

傍晚的榕树下不再是人们的天下,因为每当夕阳靠山边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群群的喜鹊、乌鸦、八哥、麻雀、粪鸽,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儿,一个劲地直往树上扑。那万鸟投林,花了人们的眼;那万鸟齐鸣,聋了人们的耳。人们为了躲开那雨点般下落的鸟屎、黄叶和榕籽,只好挪到桥头上、河岸边去了。偶尔会有一两个镇上的人扛着鸟铳来打鸟,村里人虽然很不高兴,却也颇为宽容,没人出面去阻拦。倒是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成了那些打鸟者的跟屁虫,为他们指指点点。不过奇怪的是,他们“砰”地一枪上去,枪声那样沙哑无力,只听树上一阵“沙沙”声,却没见几只鸟儿掉下来。虽有一些鸟儿被那枪声吓得直往上窜,然而它们在一阵紧张的鸣叫盘旋后,又一只只地回到树上。气得那些打鸟者骂咧咧地直怨那榕树太高了,怨那榕树枝叶太密了,他们终于悻悻地扛着鸟铳离去了。

据说榕树下并非从来都是这么热闹的。老祖母告诉我,过去,村子里常常闹瘟疫,“五六七(月),坏光景”,轻易不敢出门,哪里还敢放孩子们出去疯跑呢?祖母为我们赶上了好世道而高兴,她说:“你们解放崽,命大福大,连鬼神遇见你们都得绕道走呢!”

榕树们如此很是风光了几年。可是谁也没想到,一场毁灭性的灾难落到了它们的身上。

那是五八年大炼铁的时候。村里竖起了一座座高炉。全村男女老少有的到海边去洗铁砂,有的上山去烧炭,有的在炉前炼铁。可是,哪有那么多的铁砂和木炭去填满那么多的炉膛呢?村里的干部为了插红旗、放卫星,他们自有办法。没铁砂,他们便挨家挨户地砸锅找铁,铁窗条、铁砰砣、锄头犁耙,逮着啥都拿来当铁矿石。没木炭,他们便盯上了那几棵大榕树。终于,那些大榕树在劫难逃,纷纷倒在了斧锯之下。人们看着树干里流出来的乳白色的汁液,不知道那究竟是榕树的泪还是榕树的血。

当时,许多人被火红年代的豪气所鼓荡,对于那些大榕树的命运似乎并不太关心或不敢关心。倒是那些老人们背地里嘀嘀咕咕地,我就听我祖母流着眼泪嘟囔:“造孽呀,那可是咱村的风水树啊,毁了它们,是要遭报应的。”倒是我们这些小孩绕着那些残枝败叶伤心了好些日子。我们再也无法上树去捕蝉、掏鸟窝了,我们再也无法在树荫下嬉戏追逐,我们再也看不到那成千上万的鸟儿绕着我们鸣叫翻飞了……最可怜的是那些鸟儿,不知多少个傍晚,它们黑压压地一片,围着那树一圈又一圈地低飞,一阵又一阵地悲鸣,久久不肯离去。

从此,一到村头,只觉得那里空荡荡的,日头格外扎眼,那些原来掩映在树荫中的房屋裸露在火辣辣的日头上,整个村子就像失去了屏障一样,那样的脆弱无助。

村子里的大风箱“呼嗒——呼嗒——”迟缓地响了起来。在那“呼嗒”、“呼嗒”、声中,那些榕树的躯干渐渐化为灰烬。在那“呼嗒”、“呼嗒”声中,那些铁条、碎锅终于化成了血红的铁水,又变成了灰黑的砣子,那些铁砣子又长久地码在村头没人问津,据说那些铁砣子成分不纯,成了“乌龟”。

再后来,不知果真如老祖母说的遭了报应,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村里的田地连着两三年光长草不长粮,人们吃起了野菜、香蕉头、甘蔗渣等,村里饿坏了不少人。

村里的大人们又想起了那些大榕树。人们除了深深地惋惜和遗憾之外,只好爱抚起当时逃过劫难的几株小榕树。有人还在那些榕树躺倒的地方埋下几段榕树桩。不成想,那几段榕树桩竟抽出了嫩绿的叶子,它们活了。

日子真像白驹过隙,四十余年就这样一晃而过。这几年回家乡,我不经意地发现,那些榕树又长成了大树。尽管它们远不如当年父辈那样魁伟、苍劲,却也美髯拂拂、英气勃勃。尽管榕树下也有三五个纳凉的人,却不复当年的盛况了。尽管树上也有几只鸟儿在叫着、跳着,却更添了人们的孤寂感。

我还是要向这些年轻的榕树送去深深的祝福,希望它们不会再罹斧锯之祸。只是我依然难以忘掉那些逝去的榕树,难以忘掉那些逝去的快活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