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迈入大门,
便有浓香弥漫。
那种香味,
不是平铺直叙的单调,
而是多重变化的繁复,
它像……
嗯,像什么呢?
恰恰就像是阿里山的日出,
幻影斑斓。
那一年,我带仅仅两岁的儿子泥泥,经过千山万水,飞往大漠,陪伴在沙特阿拉伯工作的日胜,准备住上两年。
初抵异域,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所带来的那种巨大冲击,使日子像五彩璀璨的霓虹灯,分分秒秒都充满了使人晕眩的亢奋。
可是,当新鲜感成为过去、当亢奋变为淡然之后,日子渐渐渐渐便裹上了黄连,很苦、很苦。
苦,是因为寂寞;苦,也是因为单调。
住在吉达山脊的小白屋里,日胜常常得飞往其他城市开会,当地法律不允许女性单独外出,电视又全是严肃的宗教节目。我和两岁稚子,终日困居四墙之内,连个谈天的对象也没有,日子慢慢慢慢地长出了斑斑点点的霉菌。
饮食呢,又乏善可陈。
三餐都是由公司里的厨子煮好,放在三层铝质饭盒送来小白屋的。坦白地说,起初,这种“饭来张口”的生活是十分惬意的,油烟不沾而三餐齐备,舒适成这个样子,连做梦也会笑出声来。
厨子是泰国人,烹饪时,喜欢浓油重酱,一掀开饭盒,鱼也好、鸡也罢,总是千篇一律地被一团团姹紫嫣红的酱料覆盖着,好似鼓笛齐鸣,热闹非凡。
起初,我胃口很好,常常满心欢喜地把饭盒里的鱼啊肉啊还有那很粗糙的米饭吃得一干二净。
然而,短短一个月过后,我的舌头,就无可奈何地被那“穿上制服”的味道弄得长出了厚厚一层茧,味蕾迟钝得近乎麻木了。
沙特阿拉伯是严守古兰经教义的伊斯兰国家,禁食猪肉,禁止喝酒。少了猪肉为食材,三餐当然也就少了许多变化。而缺了酒类作为调味品,再好的荤食,也得打一定的折扣。更糟的是,厨子用的,全都是那种硬得连顽石也自叹弗如的冻鱼和冻肉,一丁点儿鲜味也没有,厨子因此得用酱料来为冰冻库这些“木乃伊”提味,偏偏他用的酱料又是一模一样的,毫无变化。到了后来,我在不知不觉间患上了可怕的“厌食症”。一听到门铃叮当作响,眉头便自动打结了。有时,饭盒子送来后,我连掀开来看的兴趣也没有,就原封不动地退回去。给泥泥熬了粥,自己胡乱吃几口,便算草草应付了一餐。
体重急剧下降,瘦得在阳光底下走路时地上都看不到影子。我觉得自己像个幽灵,别人看到我,还以为骷髅在光天化日下复活了。
有天晚上,在一个阿拉伯人的婚宴上,我结识了来自台湾的张伊萍女士。她当年负笈纽约攻读硕士学位时,邂逅了美国籍的工程师丈夫,共结连理后,随他游走天涯,目前旅居吉达。
张伊萍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鲜亮、活泼。精致的五官,好像刚刚用画笔描上去的,非常“新鲜”;左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说话时一荡一荡的,不笑也带三分笑。
我们坐在一起,谈起了她的出生地台湾,聊呀聊的,聊及让我印象至深的阿里山日出,我说:“天边的颜色,就好像是彩色玻璃呢,幻影斑斓;美得很假而又假得很真!”她笑了起来,快活地应道:“哎,我跑了许多国家,都没有见过比阿里山更美的日出了;水是故乡甜,日出和日落,当然也都是故乡美呀!”我点头应和,是的是的,乡愁,就是一生一世的胎记呀!
谈话投缘,彼此的距离,缩短为零。临别时,她握着我的手,说: “明晚有空吗?来我家用个便餐。”我忙不迭地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邀我用餐”其实只是一个美丽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苍白的病容和反常的嶙峋使善良的她动了恻隐之心,她想不动声色地帮助我。
张伊萍和夫婿住在闹市一幢公寓里。
一迈入大门,便有浓香弥漫。那种香味,不是平铺直叙的单调,而是多重变化的繁复,它像……
嗯,像什么呢?
恰恰就像是阿里山的日出,幻影斑斓。
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温柔地招呼我:
“嗨!”
我把买来的水果拿到厨房去,看到厨房一隅的篮子里,满满满满的都是姜,忍不住便“哇”了一声。她正在炒菜,转过头来,瞅了那些姜一眼,便说:
“姜能健胃,我妈常说,一日不吃姜,身体不安康;我看您胃口欠佳,特地给您做了瓦钵姜茸鸡,这是我家的祖传菜肴呢!”
啊,心细如发的伊萍,知道我的胃囊生病了,刻意为我进行“食疗”呢!我的心弦,很温柔、很温柔地被牵动了。
张伊萍小心翼翼地把瓦钵捧上桌,钵盖一掀,一股掩抑不住的酒气扬扬得意地扑面而来,我错愕地抬头看她,她眨了眨眼睛,故意压低声音,笑道:“绍兴酒,黑市买的!”在沙特阿拉伯,买酒或喝酒,一旦被逮,是要遭受囹圄之灾的呀!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酒类的黑市买卖在吉达是十分猖獗的。
瓦钵姜茸鸡,的确是叫人耳目一新的菜肴。
大量的香菜和青葱给整个瓦钵带来了一种阴凉的绿意,鸡块上面铺天盖地的姜茸宛如一张乳白色的地毯。说来难以置信,只吃几口,我濒临死亡的味蕾立刻“药到病除”地复活了。鸡肉,异乎寻常的嫩、不可思议的滑,香菜青葱那种飘忽的清香与姜茸那种跋扈的辛辣,极不搭配偏又你侬我侬地交缠在一起,落在味蕾上,便有一种电闪雷击的刺激感。我顾不得说话,更顾不上礼貌了,一口一口地吃,那层厚厚的姜茸,化成了一股热气,沿喉而下,在体内回旋,通体舒泰。
把感觉告诉伊萍,她微笑地说道:
“我妈就常说嘛,早吃三片姜,如喝人参汤。又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所以,在家常常以姜入菜。”
我想起了宋代大文豪苏轼在《东坡杂记》里曾记述杭州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和尚,面红齿白有童相,有人探问秘诀,他自言服生姜四十年,故不老云。
伊萍听后恍然说道:
“哟,难怪我妈无姜不欢,说什么四季吃生姜,百病一扫光;原来是刻意以姜当成内敷的美容霜呢!”
我们相视而笑。
伊萍有位阿拉伯朋友是食物供应商,通过他可以买到新鲜的鸡。自此以后,小白屋便不时飘出瓦钵姜茸鸡的香气,我还自创了许多以姜和鸡相结合的菜肴;其中一道姜片炒鸡,更是简单又可口。我胃口大开,厌食症像一缕烟气,渐去渐远渐无痕。不过,话说回来,这段时期,我却也常常因为姜吃多了而患上咽喉痛和便秘等等“上火症”,应对之策是多喝凉茶和花旗参茶。
自吉达返回新加坡后,很遗憾地,我便和伊萍失去了联系。
伊萍,是我大漠生活里的一抹永远拭不去的玫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