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杜诗里的唐朝往事:杜诗女读者新选评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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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哀王孙

哀王孙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金鞭折断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花门剺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子美请假离开长安回家探亲。

几乎与此同时,唐明皇的宠臣、大名鼎鼎的安禄山在范阳(今北京附近)兵变造反,一路南下,横扫唐军官兵,消息传到朝廷,唐明皇起初还不相信。两个月后,叛军攻下洛阳,逼近潼关,安禄山暂停进攻长安,忙着在洛阳登上自封的大燕皇帝宝座。

在杜子美返回长安上班后,时局越来越糟糕了,潼关被叛军攻破,长安城里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纷纷逃离这个战争前沿之地。子美先生也离岗回家,领妻携子开始了逃难生涯。

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十三日凌晨,唐玄宗带上杨贵妃和她家的亲戚,悄悄从延秋门出发逃往成都。《旧唐书》上说:“亲王妃主王孙以下,多从之不及。”《资治通鉴》上说:“是日,百官有入朝者,至宫门犹闻漏声,三卫立仗俨然。门既启,则宫人乱出,中外扰攘,不知上所之,王公士民,四出逃窜。”

子美所作最真切动人的逃亡之诗《彭衙行》,是在一年之后,现在,他关注的是国家大局:皇室倾覆与新主的变化。在逃亡途中,他听到七月份太子李亨在甘肃灵武登基的消息,立即告别暂住鄜州城北羌村的妻儿,往新皇帝的方向投奔而去,半路上不幸被叛军抓住押回长安。幸而此时子美官小,人也不太出名,加上他头发花白未老先衰的容颜,以及他在大难临头时的随机应变能力,使胡人小觑了他,因而逃过了唐官被俘者一律被逼迫投降出任伪职的遭遇,并且行动也没有受到严格的管制。

在沦陷的长安城里,子美耳闻目睹了战乱导致的种种惨状,写下了第一批反映战乱初始真相的佳作,其中描述朝廷及唐军溃败的有四首,即“二哀”和“二悲”。

《哀江头》描绘的是家喻户晓的杨贵妃,通过对其生前受尽恩宠死后却孤魂难归进行强烈的对比,表现了战乱的残酷无情。子美先生早就从老年唐玄宗的所作所为里直觉到社会动荡的危险了,在他不久之前回乡探亲时写下的重要诗章《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他对皇上荒淫无度的享乐以及朝廷风气的腐朽败坏,跟底层百姓包括他这个旁人的苦难生活之间的天壤之别,作了贴切概括与形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强烈表达了他的忧惧意识。现在,战乱动荡的日子已经过了几个月了,身临其境方知比以前估计的严重得多,子美先生又悲痛又担忧,以至于昏昏沉沉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哀江头》)。

选《哀王孙》入此小集,是因为它更为感人。

仿佛一段低沉寒冷的黑白电影,情感却是温热暖人,焦点对准的是一位躲过杀戮混迹于民间市井中的王孙。前两句开场白,由不吉祥的报丧鸟引出皇帝与达官贵人不顾百姓死活不战而逃。第二联所写达官之逃,完全是子美狡猾心细的一种文学修饰方式,本来王孙的故事跟达官之逃并不相干,但是这么穿插一下间隔一句,立马减弱了对皇帝遗弃王孙的谴责之意。因为忠君传统和迷恋朝廷,子美从不直刺皇上,凡涉及对皇上的怨言和批评,他在字句上总是会特别用心地加以修饰软化。

第三联进入正题,用“鞭断马死”概括皇帝出逃之仓皇急促,众妃子王孙跟不上他,沦为叛军的追杀对象。从“腰下宝玦青珊瑚”到“身上无有完肌肤”几句,线条清晰地勾画出逃过一劫的这位王孙三个多月来遭遇的一切。他不知将身上所佩的皇家宝石玉器收藏起来,只知道哭泣,不说自己姓名,只求做人家奴隶存活下去。子美先生也不敢在大街上与王孙“长语”,只能尽量多陪他一会儿,悄悄告诉他:这长安城虽然陷入敌手,我军也吃了好多败仗,但听说太子已经接任皇位,并同单于和亲,单于的队伍快要打过来了。子美叮嘱王孙别走漏了这消息,并鼓励他打起精神保存好自己的千金之躯,因为皇家祖坟上的旺盛之气从未消散过,王孙一定会苦尽甘来的。大约因为是对年轻又沮丧的王孙说话,且子美也正对新皇帝充满幻想,整首诗的基调显得乐观积极,表明他相信新朝廷会扭转局势恢复太平。

这首诗的纪实内容除了皇家逃亡、王孙遭追杀的事实以外,“不敢长语”反映了铁蹄下的长安野蛮恐怖的氛围,“东来橐驼满旧都”记录了安禄山掠夺唐王朝及贵族财宝回老巢范阳的运输方式,“朔方”、“今何愚”句,委婉地对唐朝将军哥舒翰的溃败进行了问责,末段还记录了唐肃宗用财物与和亲换得回纥人的加盟之事,这都是那个乱世真实的史料。

不过,女读者更在意的,却是两位主角王孙和子美的情感交流。

可怜的王孙三个多月以来,逃过追杀,惊魂未定伤痕累累,却十分聪明地返回长安,混迹于杂乱人群中,并想到以卖身为奴的法子求生存,可又不能完全掩饰皇家身份,让子美又喜又怕。在子美笔下,这孩子是那段历史记忆的线头,是回忆的引子,更是承载子美希望的实体,尽管他无法出手相救(因为自身难保),但说几句温暖鼓励的话,这种小小的风险,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值得去冒一冒的。

子美关怀备至软语温存,那孩子必然得到了久旱逢甘露般的安慰,于是,这两个人一起站在乱世长安十字街头的画面,深深地触动了女读者心灵的柔软处,为这两个人悲欣交集并愁肠百结。

所以说,这首诗最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它的史料价值,更在于它表达的悲悯情怀具有永恒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