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杜诗里的唐朝往事:杜诗女读者新选评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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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敝庐遣兴奉寄严公

敝庐遣兴奉寄严公

野水平桥路,春沙映竹村。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

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府中瞻暇日,江上忆词源。

迹忝朝廷旧,情依节制尊。还思长者辙,恐避席为门。

这首诗是子美辞职回到草堂以后,给严将军写的邀请信,时间应当跟下面要介绍的一首诗同时。前面说过,子美曾向严大人表明过跟府中幕僚有分歧关系不太好,也许是发生了过节;但是离开幕府后,可能又觉得同僚还是可以亲近的,便忽然在立春那天以诗代简去“问候”那些同僚,作有《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前面六句描绘草堂春色,“晒”自己的惬意生活,无歧义,歧义在末尾两句,对我们读者理解子美辞职的前因后果,分析子美的自我认知与定位十分关键,子美这样写道:

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这样的委屈感在初回成都和刚入幕府时是没有的,那时的子美因辞官已久,对官场小吏的不舒服感已经淡忘了,或者他以为这回在地方幕府,有首长做靠山,遭遇会跟以前在率府和华州府不一样。然而,上班不久,子美可能就感受到了官场小吏的命运跟以前一样水深火热又了无生趣。在具体的事务性工作以及人际关系方面,一开始子美努力地主动与同僚接触协调,大概效果不好,因此从立秋以后就陆续在诗中表露出孤单和不适了,直到向严武申诉,作《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请求辞职。

子美辞职原因有四:

第一,上了年纪身体不好。

第二,大诗人散漫惯了,不适应幕府军事化作息制度。《周益公诗话·韩退之〈上张仆射书〉》可说明其严:“‘使院故事,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乃知唐藩镇之属,皆晨入昏归,亦日少暇。”事实上,子美所遇情况更为糟糕,“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说明草堂离幕府远,子美怕早上迟到,几乎都住在府中,没有下班的感觉不说,没有亲人陪伴的孤寂长夜,加上病痛,他忍耐了半年,已做到了“束缚酬知己”的最大限度。

第三,与同僚见解不同,关系不太好。“分曹失异同”和“周防期稍稍,太简遂匆匆”都是比较温和的说法,假如子美以自己的见解高而看不上周围的小官僚,那也是自然的现象,子美自觉已经很注意了,但周围的人对他不亲近,甚至歧视他排挤他,子美受不了。子美诗有向严大人解释之意,说明有些不愉快是闹到严大人那里了。

第四,无法诉说的失望与担忧。在幕府的半年时间里,子美应该深深感受到认识到自己并未得到严武的政治肯定,慢慢悟出从前自己以为跟严武同心同德、甚至幻想共同立功一起回朝是一厢情愿。

另一方面,这几个月了解官场黑暗腐败之事,对严武不合法度的猛政与狂妄性格也耳闻目睹,子美内心深处对严武也有了跟从前不一样的评判与担心。

《旧唐书·严武传》记载:“武再镇蜀,恣行猛政,梓州刺史章彝初为武判官,及是小不副意,赴成都,杖杀之。”《资治通鉴》记载:“初,剑南节度使严武奏将军崔旰为利州(今广元)刺史;时蜀中新乱,山贼塞路,旰讨平之。及武再镇剑南,赂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以求旰,献成使旰移疾自解,诣武。武以为汉州刺史,使将兵击吐蕃于西山,连拔其数城,攘地数百里;武作七宝舆迎旰入成都以宠之。”

这对比鲜明的赏罚无度之事,子美怎么可能没看法?但子美碍于情面从未对严武直说,只能自己从侧面表示忧愤并存留“诗史记”。

《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和《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两首诗可以说明这一点,前首写道:“国步犹艰难,兵革未衰息。万方哀嗷嗷,十载供军食。庶官务割剥,不暇忧反侧。……”其中“庶官务割剥”之句,当是子美入幕府之后所见其事,反映了严武第二次镇蜀过程中,以军务为由不顾人民死活层层征敛,令子美大失所望。

而后一首更分明是为朋友严武担心:太子宫中小官路过成都,将从新疆采买的华丽地毯(宫中所用之物)送了一块给子美,子美吓得坐卧不宁,最终“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诗中子美引用了两位将军之死的事例,“李鼎死歧阳,实以娇贵盈”、“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总结说“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

浦起龙对后一首诗解说道:“二人之死以骄盈金多,可补史缺。”“题中无答谢、却等字,此亦事后感赋,自存箧衍耳,非此与张也。”

而钱谦益却想当然地评说道:“史称严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穷极奢靡,赏赐无度。公在武幕下,此诗特借以讽喻,朋友责善之首也。不然,辞一织成之遗,而侈谈杀身自尽之祸,不疾而呻,岂诗人之意乎?”

我同意浦起龙的观点,子美对自己可以直率狠批,对严武尚未敢也不愿如此这般。不仅如此,子美所有与严武相关的诗作中,甚至连类似写给章彝的《冬狩行》《桃竹杖引赠章留后》那样的讽谏作品,一首都没有,足以旁证子美不敢也不愿对严武直陈重话。这首诗并没有拿给送他地毯的那位看,更没有理由拿给严武看,我们今天读到此诗,了解到的是子美当时对严武的所作所为十分担心和害怕,而且越到后来子美了解的越多,就越不敢说了,只有退避三舍眼不见心不烦。

子美用“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总结了自己大半年来对幕府和严武的新认识新判断,翻译成现在的话是说:“院内诸公请听好了,你们嫉妒我的那个位子,我还深觉不值呢”,以此一吐心中恶气。

现在,关键是,子美究竟把严武算没算作“院内诸公”之列?如果算的话,这句话从严武的角度去想,可否成为伤心的理由?即严武会不会反过来深觉被辜负呢?

从子美奉寄给严武的邀请诗来看,子美对严武的态度是与“院内诸公”区别对待的,他只求两人关系恢复到两年前的朋友兼供养与被供养的状态,所以诗中前四句描状草堂春色,中四句叙二人曾经的愉快交往,后四句从老关系联系到眼前的情感期待:盼望严大人到草堂一游,同两年前一样带上厨子和酒菜,二人一起饮酒作诗把臂言欢。

子美天真又诚恳地分析自己的矛盾心情,“府中瞻暇日,江上忆词源”,意思是说我在幕府上班时总是盼望退休,现在退休归江钓鱼了,又总是难忘在幕府中你召开的那些文学宴会。从女读者的直觉来说,这样的句子和“深觉负平生”一样,会对严武造成一种情感刺激,引发受伤的感觉。

这首诗之后,并不见二人有互相来往的诗证。如果严大人来草堂,子美肯定会以诗记录的。没有这种诗,也许还有另一种情况:严武来了,二人却不欢而散。为保全自己和严大人自尊心,子美当然不会作诗了。

是哪一种情况呢?差不多也算个历史之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