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三在遥遥万里之外的京城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的儿子被人带去不知名的地方。北京于他来说实在是个是非之地,二十四年前,那个孩子应该就是从北京上的火车吧,多年之后当顾老三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时候才终于辨认出了当年那个孩子的乡音来自遥远的国都。而今,他又要在这里失去他养育了多年的儿子。那年为了这个孩子,他甚至放弃了未来的妻子。谁知道岁月轮转之后,竟在鬓发苍苍的年纪里两手空空,那些年他攒起来留给顾西城娶媳妇的钱也在这场官司里花尽了。
顾西城去的地方不能探视,就算可以他也不愿去。多年以后,这个背脊如山的朴实汉子再也承担不起更多了。
背起仅剩的单薄行囊,他离开了。
案情其实很明了,但缺少了关键的证人,而凶手顾西城的状态则十分奇怪,他记不起关于案件的任何事,甚至那段逃亡的岁月都整个儿从他的生命力消失了。
他的眼神坚定而澄澈,神色淡然,仿佛那样的罪恶根本就不会发生在他的生命里。
他的作案动机不明,而过于拙劣的手法也不符合这个应该有着多年散打经验出手凌厉的男子。
无论面对多少轮的审问,他始终冷静地让人感到可怕,回答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一点破绽。
无论如何地费尽心机,也始终不能定他的罪。他的精神状态也使人生疑,他看起来始终不明状况,也不把他们的问讯放在眼里,可是也从来不反抗,甚至连一个不敬的眼神都没有。
最终,医师判定他精神状况有问题,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面对这样的结局,他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而释然一笑,笑得那么隐秘,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这一折腾,就快过去了一年。
顾老三是在送走儿子之后才离开的,拖着苍老的身躯走的狼狈不堪。
3年后
辛茜准备回京一趟,她突然想回去看看,没来由的。
临行前,看着坐在母亲膝上撒娇的女儿,想着不知道苏阳是否还在那里。
路上的心情多少还有点忐忑,随着距离逐渐缩短,她的心情反而平复了下来。毕竟逃不过的始终是逃不过,迟早还是要面对的。
她先去监狱看了父亲,辛诺对于女儿的到来既惊喜万状又有些躲躲闪闪,他还在担心女儿不肯原谅他。
辛茜的面色不错,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的种种。柔声唤了声爸,就看见父亲面上的笑容格外得璀璨。
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笑起来牵扯着松弛的皮肉就更加显得晚景凄凉。
把自己的近况都说了一遍,独独没有提及女儿曼倩,她不想再去给这个老人新的理由愧疚。
离开之前辛茜低下头,良久才抬起双眼,此时眼里已经溢满了泪光。“爸,是你通知的妈妈吧?”
辛诺最见不得女儿的眼泪,一时慌得六神无主,只能一半安慰一半近似哀求地说:“茜儿,不哭,爸爸在呢。”
听见这一句,辛茜反而哭得更加伤心了。
“茜儿大了,再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辛诺脸上挂着临时堆挤出的笑容,使他看起来十分可笑。
“茜儿只在爸爸面前哭。”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泪眼朦胧地看着不知所措的父亲。等待着他的回答。
见女儿止了眼泪,他似乎被卸尽了一身的力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神色黯然地轻轻点了点头。
辛茜顿时破涕为笑,说了句:“爸,你在这里要好好的。”就转身离去了。
她一直都在猜测母亲那一次蹊跷的回归,居然就那么巧赶在那个节骨点上及时地带走了万念俱灰的她。
这几年的变化不算特别大,只是又有了太多的陌生面孔和店面,让人生出一种误入异乡的错觉。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往日常来的街头闲晃着。路过那间她和苏阳常去的咖啡店的时候,从玻璃的门开合之间的缝隙里辛茜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跳突然漏掉了一拍,那是苏阳,哪怕只有一个一闪而逝的背影,她也能够确凿无疑认出那是苏阳。
还是这间常来的小店,还是那个常坐的位置,他的对面那个原本属于她的位置是空的。
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呆呆地站在门外,直到又一次的开门,她看见他挺拔的侧影,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确定自己真的是在闹市街头。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使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
等心绪稍稍安定下来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站在门后她迟疑了一下,定睛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狠下心来走了过去。
陷在心事里的苏阳突然感觉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然后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辛茜,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呀!”他的声音里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她面上的紧张稍稍放松了一点,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对她变了称呼。
他起身为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春风满面地看着她。他这是在等待她回答他的问话么?
她也回应地盈盈浅笑,说到:“怎么,遇见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
苏阳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却被这个问题轻而易举地带走了。
“嗯,你猜猜?”他抬手支起下巴,一脸得意地看着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陌生和尴尬。
他的神情很认真,眼眸里流转着幸福的光彩。
辛茜摇摇头,她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正疑惑间,服务员送来一杯蜂蜜花草茶,显然那是苏阳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给她点的。她的心脏不好,从来不碰任何刺激性的东西。
他依然坐在当初两人常坐的位置上,也依然记得她的喜好和习惯。可是为什么,眼前的男人让她感觉非常陌生。
她低头假装在饮茶,眼底却漾起浓重的悲伤。轻微地摇着头,像是在回答苏阳又像是在否决着自己的猜测。
“我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月底,可赶巧你回来了,不然就要错过我的婚礼了。”苏阳以为刚刚她的摇头是服输猜不出,就亟不可待地自己说了出来。
她心下一惊,猛然抬头。
动作之猛甚至吓退了苏阳的欣喜。
“你,怎么了?”苏阳不无担心地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看不出任何破绽,他的幸福是从心底直漫上来的。
恍惚中,她轻声问了一句“你,真的是苏阳。”
尽管声音很低,但他还是听见了。
放低了支起下巴的双手,好离她更近些。“我不是苏阳,还能是谁呢?”
语气里溢满了温柔的笑意,他的脸上笑容如水。
“是啊,他若不是苏阳,还能是谁呢?”辛茜也在心里问着自己。
看着这张在年岁里很少变化的脸,依然有着当年的意气勃发,找不到半点撒谎的影子,他难道就那么轻易地忘记了她。
推说回家有事的辛茜站起来准备离开,婉拒了苏阳的送别,匆忙得忘记了给他一个祝福。
直到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她才慢慢地意识到许许多多细微的不对劲,比如他的声音,比以前沙哑;他的轮廓,也比以前尖锐;他的眼神,也少了那份淡定平和。
不知道从哪里的信心,她知道他不是她的苏阳。她的苏阳,已经不在了。
回到小镇以后,母亲问及此行,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说父亲。然后就正色跟母亲说:“我想给苏阳立个坟。”
宋蓝吓了一跳,看见女儿一脸决绝之色,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就答应下了。
“倩儿大了,她需要一个父亲。”辛茜低着头咬紧牙关喃喃自语。
这一场没有主角的丧事自然没有任何声张,只是在一条风景明秀的小河前悄悄地立起了一座碑。
这天,辛茜终于要回答女儿关于父亲的追问了,她把孩子一把抱起放在膝头,握住她软软的小手,说:“倩儿,今天带你去看爸爸好不好?”
知道能看见朝思暮想别人都有的爸爸,小姑娘高兴得一跃而起,笑容如花般绽放在她那张稚嫩的脸上,眼波流转处辛茜仿佛看见了父亲苏阳的影子。
可是没有笑容温暖,怀抱宽广的父亲,有的只是一处寂寞的荒冢。
她告诉女儿她的父亲是为了救妈妈才离开的。那时候倩儿还在肚子里,爸爸也是为了保护倩儿。
小姑娘意外地没有闹腾哭泣,她只是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妈妈,问道:“那两个字怎么念?”
顺着女儿的小手指过去的方向,她的目光撞上了冰冷的墓碑。
“苏阳,倩儿的名字还是爸爸取的呢,那时候他很希望是个女孩子。”辛茜似乎一刹那间就陷进了回忆里。名字确实是苏阳取的,但那时他根本就不知道会是自己的女儿用上这个名字。
她小小的影子投在墓前的草地上,低声一遍一遍地念着父亲的名字。她要记住,记住为了保护自己和妈妈而离开的父亲。
小姑娘敏锐地感觉到了妈妈的手变得冰凉,她摇了摇自己手中的大手,说道:“回家吧,你冷。”
“嗯,回家吧。”辛茜重复着女儿的话,牵着她离开了这片“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