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那套笔墨静静地摆放在那里,以超越人类的洞察力冷眼看着这屋子里的变化。
被掉了包的主人,必不能像往日那样能在生宣上挥毫泼墨了,那些行云流水而时而暗藏锐气的横竖撇捺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出现了。
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干了,堆叠整齐的纸张也只能寂寞地等待了。
小白的冷漠和反常不能提醒任何人,大家只当它是风烛残年生无所恋。
下午的时候小白不肯去看医生,在苏阳的怀里使劲折腾。要不是它饿了好几天没什么力气,还真拿它没辙。
医生的检测结果很诡异,医生说它这是心病,心情不好没有求生欲他也治不了。
这算什么结果,难道小狗也要看心理医生,可是谁能听得懂一条狗的沉默心事呢?
苏阳好说歹说跟医生磨了半天,被他缠不过,才勉强给它开了点药。
年轻的医生一边开药一边面色凝重地看着苏阳,说:“要是还不见起色,就给它个痛快吧。它这样耗着着实很痛苦啊。”
苏阳这辈子就养过这么一条狗,他不想面对它的死亡。白了医生一眼之后就抱着狗离开了。
一路上无论他如何地柔声跟狗狗说话,它也始终不肯理睬他。这小家伙到底是怎么了?
眼看着天色还早,苏阳低下头跟狗狗说:“我带你去逛逛吧。”
没多久,他就来到了当年第一次遇见小白的地方,他把它放在地上,指着那因为改建而早已不复存在的当年的小花坛。说着:“喏,你看,这里是我们相遇的地方。”他用手抬起小白耷拉的脑袋,接着说:“都变了呢,你还认得吗?”
小白并没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它的目光遥遥地看着不远处苏阳的大学
校园。
看着目光痴痴的小狗,苏阳也顺着它的眼光看去,想着它也许是有记忆的。
随即他抱起地上那条奄奄一息的狗,心情早已不复当年的欣喜,此刻的他看着这条已经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的狗,眼里流转着悲伤怜悯交相更替的复杂神情,偶尔还有一点决绝之意。
苏阳起身走向了他的大学,那里有他多年的青春。小狗的眼神在跨进校门的刹那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只是这些苏阳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离家不算太远的大学,他自毕业之后来的不多,而今颇有疏离之感。
顺着记忆里的地图,苏阳带着迟暮的狗,走在它们往日散步的路线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些本该十分熟悉的风景如今都有点恍如隔世的味道。
冬天的室外气温他也觉得不堪忍受,更担心小白会受风寒,这北国凛冽的寒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顺便去菜市场买了晚饭的菜,回到家给小白烧了一碗肉汤,希望他它能吃点稀的,长点力气,多撑几天也好。
小白闻见汤味的时候小小地激动了一下,有了往这边挪动的意思。苏阳见状喜出望外,赶忙把碗给小白端了过去。
只见它缓缓地抬起头,凑上去闻了一下,迟疑了一会,终于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然后,苏阳就看见它把头缩了回来,再也不肯吃另外一口,仿佛味道有什么不对。
苏阳蹲在一方差点就端起碗来自己尝了一口,对着面前的碗又是看又是闻,满面狐疑地自言自语:“不好吃吗?”
苏寻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烧好了。
他们夫妻俩在同一所大学任职,却很少一起回来。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即使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饭菜上桌的时候,白绒也已经进了门。饭后问及小白的病情,苏阳的面上现出悲戚的神色。
“医生说它是心病,找不到病因,恐怕时间不多了。”
“它也不小了,你大二的时候捡回来,而今都八九年了。”白绒更关心自己的儿子。
苏寻听见这话也停了一下他走往书房的步伐,微微侧了身子,听着苏阳语气里的不舍。
关于旅途,夫妻二人都没有多问,苏阳此刻的心思都在小白身上,看来并不会提及其他。他面上的风霜昭示着那一去必定不轻松。
不幸被医生言中,没几天小白就因为病体不支而离开了苏家,相伴八年的时光似乎没有留下多少明晰的记忆,但苏阳的悲伤依然溢于言表。
他甚至说早知道它已经病弱如此,他就不该离家远行。不想竟连这最后的时光也不能陪它度过。
趁着夜色,苏阳把小狗的遗体埋在了他们经常去的那个公园里,是一片临湖的缓坡,春来芳草绿的时候,小白最喜欢在垂钓的苏阳身边打滚。
苏阳离开后,一夜大雪适时而落,掩盖了所有痕迹。
一前一后送走了兄弟俩的韩少康孤身站在码头上,浑身沐浴在一片温暖的霞光里。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苏阳离开后一路奔赴他远在京城的家。至于顾西城,身负命案的他在离岛不久就被搜寻的警察遇见,带走了。
他的眼里一片无辜,神色疏远而淡漠。在那个警察碰到他的时候一个反手锁住了对方的喉,差点就折断了人家的手臂。
一瞬间的本能反应过后,他就乖乖束手就擒了,尽管他什么也不知道。
在漫长的押解之后,回到了当初逃离的地方,然后看见里自己的父亲顾老三。
他看起来更加的苍老憔悴了,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隐藏着巨大的痛苦。
当他在警察局看见顾西城的时候,上来就准备给他一个耳光,可惜被反应灵敏的顾西城侧身让过,然后一脸不解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眼神那么清澈,没有半分暴戾之气,甚至就连从前的倔强反抗都没有。清澈得如同一泓平静的湖水,深不见底。
顾老三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更没有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不由得周身一冷。
顾西城看见父亲额前因为愤怒而暴起的青筋和连日操心布满眼球的红血丝,心生不忍,随口就说了句:“爸,你老了。”
他的语气极轻,用的又是家乡的方言,周围的警察们都没有听清。可是顾老三听清了,他的怒火瞬间就消退了,一行浑浊的老泪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
顾老三是长自深山的汉子,从记事起就被教导着不许哭。可是今天,面对这个自己从火车上带回来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想到这些年父子之间的种种,和他而今身陷拘留所满脸的疲倦与深重的黑眼圈,不由得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原以为顾西城面对他的依然还会是那张冷漠的脸和打死也不会低头的倔强。谁料得到竟会是这样一句问候,他定了定神,看着儿子的脸,离开时他的板寸头已经长得凌乱不堪,尽管脸上的神色依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但平添了一点往日未曾见过的平静。
他是长大了,还是怎么了?
他突然被一个恐怖的念头摄住了心魂,他这才发现,他的儿子,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他的眼光那样远,远得没有人能够触及。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整个世界的喧嚣没有任何关系,他,莫不是疯了?
顾西城一派悠然,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何等厄运。
顾老三疲倦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起来,过了一会儿,大家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求警察放过他的儿子。
夹杂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不是那么好懂,加上他的变化来得太突然,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
好半天那群警察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其中为首的一个站出来扶住了即将下跪的顾老三,说道:“老大哥,我们也没有办法。”随后他转头看了一眼一脸事不关己的顾西城,继续说道:“这是他自己惹的事,他得自己解决。”
一边搀扶一边暗暗使劲地把顾老三送出了门,最后留给他的是那么一句“过几天法院会开庭审理,到时候就知道结果了。你求我们没用的。”说罢就转身进去了,留给顾老三一个冰冷无情的背影。
被暂时扣押的顾西城被轮番的问询搅得莫名其妙的,他甚至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也不甚明了。
当初那个差点被他打成重伤的小警察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他,神色有点怯怯的,只有他知道那个看似气定神闲的男人下手的力道。
从前得苏阳是个散打高手,尤其精于近身格斗的他本来只是练着防身的,从来都没有用过,自觉得没什么用处,也就没有告诉韩少康和小宇。被剥离了自身记忆的他自然而然地就忘了这回事,也就差点没控住轻重。
小宇给他的记忆里有太多的漏洞和残缺,那是他念在兄弟情谊上为苏阳留下的退路。
身在万里之外的小镇也和岛屿一样对秋冬没什么感觉,气候依然温润如春,暖阳高照,天气清和。
一转眼,辛茜已经来这里七个月了,她已经适应了这里闲散的生活方式,甚至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风土人情。
自从女儿来后,宋蓝的生活就变得忙碌起来。她得照顾自己怀有身孕的女儿,还要时刻警惕着女儿那脆弱不稳定的心脏,生怕有半点闪失,一尸两命。
万幸,孩子出生了,母女平安。
孩子在襁褓里安然沉睡,虽然不足月,但各项生命体征稳定,孩子很健康。病床上虚弱的辛茜看着自己的女儿笑得疲惫但心满意足。
宋安平也从学校请假回家看小孩,顺便帮着妈妈做些自己能做的事。毕竟姐姐在坐月子,妈妈一个人肯定忙的够呛。
看着他们母子俩的亲密模样,辛茜不得不觉得自己分明是个外人,瞬间就有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不过现在她有了倩儿,一切就不一样了。
宋蓝索性也请了假在家照顾女儿和小外孙女,几天后,当宋蓝兴致勃勃地拿着写着一堆孩子名字的纸条来到辛茜的床边,问女儿的意见,要给家里的小人儿起个名字。
辛茜看都没看一眼那些母亲精心挑选的名字,只是侧过脸看了一眼臂弯中的孩子,说:“她叫曼倩,苏曼倩。”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孩子的父亲,女儿只字未提,而今,也仅仅是一个姓氏,再没有其他。
“这个名字,是她父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辛茜说着的时候目光朦胧,隐隐似有泪光。
关于那些缺席的年月,她不知道关于女儿的任何事,自知现在也无权过问。尽管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姓苏的男子一无所知,她也努力压下了自己的关切与好奇。她知道时机未到,还不是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