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心情颇好,脸上挂着浅淡笑容,领着苏容安向自己家走去。
穿过香宝街,走过凉朴青石路,再行过已不似白日喧腾的云瑞长乐街,转弯走几步,便到了秦云家里。
家很简朴,乌青石块砌成。
这屋原先的主人在这屋墙瓦砾间留下生活的淤积,厚厚一层柴米油盐之味。
未进门便闻到苦悒的中药味,寒凉微冷。
秦父见有人来,急忙走出厨房,疲惫的脸上挂着笑容。
未等秦父开口问,秦云便介绍道:“父亲,这是苏容安,和我一个学堂习书的。”
苏容安乖巧礼貌问好:“秦伯父好。”
秦父温厚笑道:“你好,到厅堂坐吧,这里冷。”
秦云说:“你也把我送到了,再不回去,你家里人会担心的。”
秦父责怪道:“你这孩子,人家才来,还没喝口茶,你怎么就要人家走。”
秦云寡淡回答:“父亲,他是特意送我回来的,可现在天色这么晚了,他也没和家里人打招呼,他家里人会担心的。”
“那也喝口茶坐会再走啊。”
苏容安摇头,礼貌回道:“伯父,我再不回去,我父母该担心了,这茶就下次来再喝吧。”
那仆人又说了几句话,秦父也不好再强留。
放了书,秦云将苏容安送出门,说:“小心回去。”
苏容安笑吟吟道:“知道你住哪,我真是太开心了。明天我来找你如何?”
他的笑容在沉沉夜色里生动鲜活,照亮秦云的黑色四周。
秦云点头,安静乌黑的眼入了笑,说:“好。”
四野一片静阖,浅月弄墨,凉风瑞冬。
苏容安离去后,秦云进屋,秦父问:“你和那孩子玩得好?”
秦云点头回应。
“那孩子家里应该蛮富裕的,一看就是个小少爷。”
“嗯。”
“富人家的孩子脾气总归比较娇气,你平时多让让人家,别惹他生气。富人家的孩子,咱们惹不起。玩得好了,以后有什么事说不定他还能帮帮。”
秦云拿着碗筷的手滞住,而后用力握紧,至指尖泛白。
他最厌恶这类论调,好似他生来就应该低人一等、伏小做低。
他想要大声辩驳他父亲的话,想要告诉他这样的低头他学不会,也不愿意去学。
顿住的手最终继续动作,泛白的指尖依旧泛白。他没有回答一个字,他父亲当他默许。
有些东西,辩驳也没有用。
他只能守住他自己的思想自由,且必须要守住。
黑夜寂静,惟有起伏不断的咳嗽声为此伴奏。
半夜,秦母咳嗽得全身震动,且幅度颇大。秦云于睡梦中见到狰狞的鬼神拿着长钩要将他母亲带走,伴着咳嗽声,他猛然醒来。
煤油灯依旧微弱摇曳着,卡住的粗糙而尖细的咳嗽声要奔窜而出,全身用尽了力气将它们释放。
秦云拽着被角,望他母亲因挣扎而双目浑浊欲裂。
他无能为力,只能忍住情绪不给父母带去忧扰,心里默诵着为她祈求平安。
一夜浅眠,待东方鱼肚泛白,秦云便睁眼起床,打水扫地烧火。
阳光渐渐展露姿容,以怜悯之心驱走空气里的寒冷。
秦云正吃着早饭,苏容安便来了。如往常一样,还是那个瘦瘦的仆人跟着他,至秦云家屋外站立等候。
另外苏容安还带来了两个大夫。
秦云放下碗筷,一走出厨房便看到苏容安的笑脸。
苏容安说:“你还在吃早饭?”
“嗯。他们是?”
“大夫,我想你母亲病得厉害,你父母又不告诉你她病情,而且也可能之前的大夫诊断有问题,所以就领了两个大夫来替你母亲看看。多听几个大夫的,这样不容易出错。”
秦云握了握手,手心出着汗。
苏容安道:“你愣着做什么,快带大夫进去看看你母亲呀。”
秦云回神应了声,立即将那两个大夫带到里屋。
苏容安也要跟进去,秦云拦住他,说:“我母亲病得厉害,样子有些吓人,你就别进去了,别吓到了。”
苏容安嘟囔道:“我见得我怎么就见不得,你不怕,我也不会怕。”
秦云不说话,乌黑的眼直直看着他。
苏容安撅嘴道:“好好,我不进去看。”
秦云弯唇一笑,说:“其实我也是有些怕的,真的。只是看久了,就不觉得吓人了,你在这等会,我进去听听大夫怎么说。”
苏容安只能点头,乖乖站在外面等他。
秦云进去了一会,而后随着两个大夫和他父亲出来。
苏容安问:“怎么样?”
秦云忧心说:“大夫说病得很严重,之前的诊断和用药有些错误,他们会重新开些药,但因为之前没能好好用药,导致病情很糟糕,需要小心照顾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他们还说母亲身子虚弱,病好了以后要好好调整一番,才能好全。”
“别丧着脸,虽然大夫说病得严重,但好歹还是能治好的呀,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秦云点头,说:“嗯,能治好就已经很好了。”
苏容安说:“你早饭不是还没吃完吗,快去吃早饭吧。”
秦云思踌着,不自然地开口:“容安,谢谢你。”
苏容安说:“你别把我当外人,别与我生分,可好?”
秦云安静望他,说:“谢谢总归是要说的。”
“没说不让你谢谢,只是你心里别与我生分。”
秦云笑,如浅月拨云,点头道:“嗯。”
秦父送走大夫后走进来,对苏容安道:“苏少爷,真是谢谢你带大夫来替我妻子看病。你坐着,我去给你倒茶。”
苏容安闻言,立刻不安道:“伯父,你别倒茶了,叫我容安或者子天就好,别叫我什么少爷,我与秦云是同窗,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秦父宽慰道:“好好,那我便喊你容安。”
苏容安心里松了口气,乖巧答道:“嗯,伯父。”
秦父又对秦云说:“那我出去抓药,你陪着容安。”
秦云静默点头。
秦父一走,苏容安瞟秦云。
秦云知他在望自己,便毫不遮掩地直视看他。
苏容安如犯错小孩,讨好地一笑。
秦云说:“你不用这样,你又没什么错,是我父亲自己的问题。”
苏容安小声道:“我怕你不开心,一不开心就不理我。”
秦云静立着,身姿直削如竹,面容寡淡似莲,声音不重却有力道,说:“谁说我不开心便不理你,都是你自己乱想的。”
苏容安闻言,嬉皮笑脸在他眼前晃悠,说:“真的?你自己说的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悔!”
秦云被他的嬉皮笑脸感染,不由泛笑,瞪他道:“好了,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头都被你晃晕了。”
“那是你还没吃饱早饭!走,快去吃早饭。”
两人走进厨房,秦云喝了两口粥,苏容安便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堆糕点果脯堆在桌上,说:“我带出来的零食。”
秦云笑道:“你衣服里怎么藏了这么多东西?”
“我一向带着这么多东西在身上,你尝尝这个,我可喜欢吃这个了。”
秦云摇头,说:“我吃早饭,现在不吃这些。”
他不吃,苏容安只得作罢。
秦云又喝了两口粥,说:“我不吃你自己吃啊,你看着我喝粥干嘛?”
苏容安眼巴巴望着他碗里的粥,说:“我有些饿了。”
秦云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粥与面前的一堆零食,又看了看他,怀疑问道:“你要喝粥么?”
苏容安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秦云疑惑地看了苏容安几眼,最终放下碗,起身去取碗给他盛粥,说:“是我自己熬的粥,先给你盛一点,你吃吃看,不好吃可别勉强。”
他盛好粥转身,便看到苏容安正喝着他吃剩了一半的粥。
秦云走过去,将新盛好的粥放到他跟前,皱眉说:“都说了给你盛粥,你怎么还拿我的粥喝。那碗粥都不热了,你吃这碗吧。”
他说着便伸手要将苏容安手里的碗拿走,可苏容安将碗一移,眼睛放光,说:“不用,我就吃这碗。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这真是你做的?”
秦云还是执意要将碗换过来,说:“是我做的,我没事骗你干嘛。你快把我的碗给我,你吃这碗。”
苏容安怀着大大的笑容,死死抱着那碗,说:“不给,我就要吃这碗。”
秦云不解:“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就喜欢吃这碗,何况我吃都吃了,干嘛还要换过来。”
“可是……”
“可是什么啊,你和我争这个干嘛,快去喝你的粥,要不等下都凉了。”
他埋头咕隆咕隆喝粥,秦云见状只得作罢,又拿了一小碟花生米和些辣萝卜干放到桌上,说:“要是觉得太清淡就吃些这些吧。”
苏容安拿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入嘴,嚼得津津有味,说:“这些也是你做的?”
秦云坐在他对面安静啜粥,淡淡回答:“当然不是。”
苏容安哦了一声,夹了根辣萝卜干要往嘴巴里放。
秦云见他夹了萝卜,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苏容安已经将萝卜放入嘴里了。
瞬间,苏容安的脸便皱了,急忙将萝卜干吐了出来,哈着气说:“啊啊,好辣。”
秦云愣了,连忙到了杯水给他。
苏容安咕咚咕咚灌下水,呼着气表示不够。
秦云立即又给他倒了一杯,连喝了几杯水,苏容安才稍好了些。
秦云紧张望他,问道:“怎么样?”
苏容安脸被辣得有些红,说:“好多了,不怎么辣了。”
秦云嘀咕道:“你怎么这么不吃辣。”
“我在家吃辣吃得很少的,这么辣的东西还真是头一回吃,你不怕辣?”
“我吃辣。你粥还喝吗?”
“当然喝,干嘛不喝?”
秦云拿勺子舀了一口粥入嘴,微皱眉道:“粥凉了,换一碗吧。”
“不用,没有很凉。”说着将秦云手里的勺子夺了过来,继续扒拉最后的几口粥。
秦云不悦道:“你到时候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吃坏肚子。”
秦云见那碗粥没剩多少,也就不坚持了。
没一会,两人喝完了粥,秦云拿着两人的碗要去洗。
苏容安没有洗过碗,但见他要洗碗,也执意要自己洗。
秦云淡淡看他,说:“随便你。”
洗一个碗,苏容安将自己的前襟洗湿了一大片。秦云将碗放好,埋怨道:“都说了让你别洗,这下衣服都湿了。”
苏容安笑道:“不就弄湿了一点嘛。”
秦云板起脸说:“你快给我去院子里晒干。”
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十分舒服,此刻也无什么风,两人端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有太阳的地方晒太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