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殿内,下人们正扫着昨晚下过的雪。
赵小垣后来大病了一场,整个人都消瘦得没了神采,干瘪瘪的模样。
他依旧不肯靠近姜离,在深夜乌黑到寂静的时刻,他总是难以入睡。烛火要在屋内燃烧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陪伴着他的害怕。
本就消瘦的身体,在一个个噩梦萦绕的日子里越发虚弱。
这个夜里,他躺在床上,因削瘦而显得越发大的眼睛正无神地望着虚无的空气。
突然外面刮起狂风,震得窗户呼呼作响,砰砰砰像有人在外面敲打着。烛火摇曳的厉害,所有的影子开始扭曲,像是一群人讥诮的狂舞。
似乎,有人在走路。脚步声很轻,很轻,却清晰落入他的耳朵。
他全身警惕地坐起身,害怕侵袭而来,大眼睛环视着四周。
没有人。
风好大好大,窗户、大门砰砰响着。
有影子在稍暗处,狂乱地扭动。
脚步声,好像又响起了。那么轻那么轻,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在压迫着他的心脏和呼吸,每一步都令他全身更加僵硬。
那脚步身像走在一段永远无法走完的道路上,一直一直在走着,却一直一直没有更接近一分,也没有更远离一分。
他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没有人,没有人,根本没有人,不要害怕,没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可是越是这样告诉自己,那些真实的、幻想的影像就越发生动地在脑海里闪现。
四周燃烧的烛火和晃动的影子,门外呼啸的风和沉黑的夜,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幻化成妖魔鬼怪,奔向他而来。
看,那长长的影子,多像一个人站在门外窥伺着这里。
他打了个激灵,些微颤抖,全身细胞毛孔都警觉地醒来,在沉沉黑夜注意着四周的每一丝声响。
终于,想要把自己逼疯一样,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恐惧,大叫了起来。
他知道,有人会听到他的喊叫,有人会走进来,会陪在他身边。那个人就在隔壁。
他希望他的呼喊能尽快唤醒他。
他的呐喊尖锐而漫长。
门被推开,姜离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是故意的,身体本能地跑向他,抱住他,依赖眼前这个人来驱散刚才的那份恐惧。
多少天了,这是事情发生后他第一次愿意接近他。
姜离有些愣住,对着突如其来的拥抱感到不真实。
他拍着他的肩膀,轻轻拥住他,说:“怎么了,做噩梦了?”
“有坏人,有恶鬼,我怕。”
话一说出口,他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似乎一个人独撑了这么多天的辛苦,终于放下,不再逞强。
姜离抱住他,哄着他说:“别怕,没有坏人,没有鬼,什么都没有。就算有,我也会帮你赶跑。”
锦梨听到声音赶过来,便看到姜离拥抱着赵小垣。
姜离吩咐道:“再点一些长明灯,把这四周全部照亮。”
锦梨说是,行礼退下去准备。
不多时,所有人沉沉睡去的深夜,君笑楼灯火通明得如同白昼。
姜离说:“你已经很久没睡好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很难好起来的。你不是想要见你哥哥吗,你希望他见到你这幅样子吗?那样他会心疼的。让我陪着你睡好不好?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不让任何坏人有机可趁的。”
他没有答话。
“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好吗?你不想早点好起来见你哥哥吗?你身体好了,我就送你出去。”
他温柔地说着这句话,心里像被针狠狠扎过。
赵小垣在他怀里轻轻的,轻轻地,点了头。
姜离说:“来,我抱你去床上睡。”
赵小垣摇头微微离开他的身体,也不说话,手拽着姜离的袖子往床那边走。
姜离眼底苦涩,由他拽着自己的袖子,默默跟在他身后。
到了床边,他往床的内侧躺,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空出很宽敞的位置给姜离。
姜离坐在床上。
赵小垣回过身看着他,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睡下。
姜离对他回以一笑,笑得有些沉重。他在他身边躺下,靠近他,说:“乖,我抱着你,你好好睡,好不好?我在你旁边,你不用怕。”
赵小垣摇头。
姜离看着他,说:“好,那我就睡你旁边,不抱你,你好好睡。”
赵小垣点点头,转过身背对着他。
夜静悄悄,屋内明亮得像是夏天的正午。
他闭着眼睛,却还是未眠。
许久,他感觉到姜离悄悄地靠近他,温柔地抱住他,把他拥在怀里。
那一瞬间,他全身是僵硬的。
姜离叹气,说:“还没睡着吗?还是怕吗?”
他点点头,转过身,脸埋在他的胸膛里,手抓着他的衣服,蜷缩在他怀里。姜离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而后,怀里的身体慢慢趋于柔软、放松,直至沉睡。
感觉到他平稳绵长的呼吸,他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有时他真的怕赵小垣会因为睡不着而死掉。
―――
几日后,赵小垣身体好了许多。
姜离依言而作,命人去请炎彻来长平殿。
在一间不大的书房内,虽然针锋相对,但两人最终还是达成了协议——炎彻对外公布外界所言非实,把对姜离的舆论伤害降到最低。于此相对应的,姜离在两日后把赵小垣送回炎府。
离去时,炎彻看着姜离,眼睛锐利得像是捕捉猎物的老鹰,说:“希望世子能说话算话。”
那深沉的眼神令姜离心里一颤,就好像藏着一句话,那句话在黑暗寂静的空旷之地响起——不要试探我的底线。
―――
炎彻没有着急着要见赵小垣。因为他觉得马上就要见到了,不急在这一时。这么久的时间都忍下来了,再多忍两天也没关系。
可其实他心里存着疑问。策划的舆论会对姜离产生影响,这是他可以预见的。但他没有想到他会没任何抵抗就投降了。
他不是这样的男人。
那为什么他没有采取行动呢?
是因为小垣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所以没必要花心思在这上面?
炎彻想,要真的是这样就好了。虽然和之前苏秦说的有偏差,但是真的是这样的话,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坐在马车里面的炎彻皱了皱眉,想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不对劲了?
问题点就是——姜离是一个能容许别人试图挑战他权力的人吗?
心里的第一直觉便是否定的。
摇了摇头,炎彻右手按着眉心揉了揉,长呼出一口气,心想,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一点也马虎不得。
―――
姜离进到君笑楼,赵小垣正一个人趴在窗子旁看外面景色。听到动静,他警觉地回过头,看到是姜离,眼里的戒备才稍稍软化。
他笑着问:“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
“后天晚上,我送你回去。”
他眼神微微停滞,看向他,说:“真的?”
“真的。所以这两天好好休息,养好精神去见你哥哥。”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你会让我走吗?”
眼里的光晕变深,随后笑得风轻云淡说:“这种假设性的问题,没有意义。”
“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他苦笑:“你不想见我吧。”
沉默了一下,赵小垣说:“你一直都在欺负我,有时对我很凶,有时又对我很好。你欺负我,却不允许别人欺负我,这和以前对我不好的人不一样。我接触的人一直不多,在遇到哥哥以前,我见过的人不超过十个吧。所以我很珍惜和别人相处的时间,觉得那已经是一种恩赐。在遇到哥哥以后,每一个人都很好,至少对我都很好。哥哥一直保护着我,这一点其实我知道。虽然不太了解,但走在路上,有时总会看到一些人吵骂,慢慢也就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再后来,我学会了分辨不同的表情。那些笑里面藏着尴尬的,藏着虚假的,藏着迎合的。那些苦闷的、卑微的、算计的,我慢慢能看得懂一些。有时候我觉得很惊讶,惊讶别人相处的方式,看上去明明是勉强的,却还是不断地重复着那样的相处。后来,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我想那大概是一种依赖吧。就算不好,可是没有别人是与自己相关连的了,没有别人比对方更亲密的了,所以才会那样勉强地重复着那些日子吧。那个时候,我会庆幸自己和哥哥不是那个样子的。”
姜离沉默地听他说着。
他停了停,又说道:“我把这种思考方式放到了你和我身上,发现这样怎么都讲不通。我们之间并不熟悉,你对我不应该有那种依赖的,那为什么你还要强迫我留在你身边呢?明明是勉强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姜离脸色有些苍白,勾起唇角说:“是啊,是很勉强。”
“那为什么呢?明明这么勉强。”
“因为想那样做。”
―――
对话结束的第三天晚上,一辆车悄悄从长平殿的后门出去,接着隐没在沉沉夜色中。
离开君笑楼的时候,姜离亲手给他穿衣穿鞋,替他扣好腰带。
“好好照顾自己,要是有事情可以派人来找我,这个玉牌给你,找我的时候就用这块玉牌。记着,别随便相信别人,这个世界上坏人很多。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强一点,活着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有可能。还有,晚上睡觉会怕的话,让你哥哥陪着你,别再失眠了。”
赵小垣轻轻抱住他。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停止了说话,愣了好一会。
赵小垣说:“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对我不好,虽然有时候很凶,有时候很讨厌……我会想你的。”
姜离一下子眼眶酸涩。
他紧紧抱住他,想把他揉进骨子里。
他不适地说:“不能呼吸了。”
他松开他,说:“时间到了,走吧。”
―――
永安福乐二十年,关于世子姜离的议论慢慢消散,炎彻带着赵小垣离开了永安。
没有人知道,在那个黑得静悄悄的大雪纷飞的夜晚,世子姜离温柔地给一个少年披上红袍,牵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炎府门口,面如刀削般英俊的男子站在门口迎接少年,张开手,对少年微笑,笑容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