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那一天,永安很喧闹。
永安国,永安城,永安宫,都很喧闹。
叽叽喳喳,口耳相传,猜想,怀疑,愤怒,嗤笑,看戏,亢奋……
有消息在永安国传开,说赵小垣被姜离囚禁在长平殿内。囚禁。
一个美貌少年,孤零零,被手握大权的世子锁了起来。这故事在短短几日之内被演绎出几十种版本,永安议论不止,真真假假的话语急速扩散着。
茶楼内,有人嘲笑,你们担心些什么,人家那可是攀上龙床了,以后的日子可全是荣华富贵呢,比咱们好过多了。
也有人疼惜,听说是被囚禁起来的呢,想出来都出不来。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怎么敌得过高高在上的世子呢,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呀。长得那么好看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说不准是福是祸呢。
舆论是明显偏向赵小垣的。
风声一下子四起,这并不是偶然。这场喧嚣的议论是炎彻策划的,舆论导向会偏向赵小垣也就并不稀奇了。
没有谁见过赵小垣,只知道他长得很美。而越是朦胧的传奇,越是吸引人。
春风得意楼越华公子所画的那幅美人图,是赵小垣被永安传颂的最开始。那幅美人图现今身在何方无人知晓,而美少年的故事还在演绎着,继续着。
永安世子,一夜之间,从勤政爱民的少年变成了荒淫贪色的纨绔子弟。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世子姜离的形象问题成了国家头等大事。
这样喧嚣的民论,不多不少地落进了惠王的耳朵里。震怒、呵斥、语重心长的教导、定下期限的命令……
乐居斋内,惠王年老而威严的声音充斥着耳膜,严厉的批评句句见血。如同夕阳古钟被撞击敲打,缓缓地,声音厚重而沉稳。
“整个永安都知道他们的世子囚禁了永安无权无势、美貌闻名的少年!你说说你现在要怎么办!所谓得民心者的天下,没了民心,你什么都不是!”
……
“说话啊,现在怎么哑巴了,当初做事情的时候就没有考虑到后果吗?”
……
“离儿,做一个王,是很孤独的事情。你会背负很多的,包括见不得光的事情。可是这些事情既然不能见光,你就得让它一直沉睡在黑暗里,永不见光。你一旦决定做了,就要确保它们不被昭告天下。”
……
“昭告天下的,只要那些亲民廉政就够了。”
“是孩儿的失误,我会处理好的。”
惠王锐利的眼睛看着他,说:“没错,这当然是你的失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说,你为何将赵小垣带至宫中。”
姜离沉默了一下,说:“孩儿并非骄奢淫逸之人,但对于喜欢的东西,还是会想要得到,孩儿认为这一点并没有什么错。”
“喜欢的东西?”
“对,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比如赵小垣。”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旦有一些松懈和骄奢,就会很难停下来。”
“孩儿知道,所以孩儿一直还都没敢松懈。”
“那赵小垣这一桩事算什么?”
“我并不认为这是松懈,作为一个世子,我想得到一些我想要的东西,这并不过分。”
“你以为什么叫做王!”
“国家的主人和仆人。”
“王不是一个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位置。”
“我知道,王从来都不是能随心所欲的。”
“那你还放纵自己。”
“但至少有特权,能在一定范围内满足自己,迎合自己的喜好。如同有人想把国家治理好,想给百姓带来安康幸福,这样的理想,也是他们作为王的一种特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把自己内心的理想规划付诸实践。”
“你若是松懈了,这王位就不是你的。就算我说给你,永安也不会答应。”
“孩儿不敢松懈的。”
“你记着,有些事情要做到滴水不露。”
“是。”
“这次的事情,你说要怎么处理。”
“请父王宽限些时日,孩儿会处理好的。”
“三日之内解决好这件事情。”
“是。”
“下去吧。”
“孩儿告退。”
―――
永安十九年的初雪,是小雪,晚上还没有下雪的迹象,第二天醒来世界已经雪白。
雪不厚,没有没过鞋子,轻轻一踩便脏了,要化开。
天空中还有一些小小的雪花零散断续地飘着,天气阴冷,太阳很淡。
每一个人都裹上厚重的冬装,随便哈口气,便有白雾从嘴里出来。枝干露出光秃秃的灰色,和阴灰的天气很搭,显得有些过分压抑。
永安宫的大殿上,朝臣们穿着朝服,一个个看上去似乎都一个样子。近一些,仔细看,还是有分别的。
大殿上,各种奏本。
有一个人,站在朝臣队伍的中间,身形偏瘦,寡淡冰冷的神情,静静听着各路大臣对他的指责。
他垂首静听,面色没有一丝起伏,秀静的面容下是乌黑淡漠的眼睛。
看上去,像一点也不在乎。
像而已。
有一个人知道,那是假的,是装出来的。
恬静冷情的面容是他一贯的伪装,甚至可以称之为习惯。藏在表面下的心,一定不是这样无波无澜的。
那个人正在替他辩护着,反驳着。
批评他的声音越来越多,维护他的那个人几乎气得想要去打人。
失去了耐心,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指责,那个人大喊了一声:“够了,给我闭嘴!”
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满朝大臣惊异地看着说话的人。
一直垂首静听的秦云也抬头了,乌黑的眼睛看向那个人,那个叫做苏容安的人。
所有人都在质疑他,都在批判他,只有那个人,在维护他。
即使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面了,那个人却还是那么固执地站在他的同一侧。
多么傻。
苏容安吼道:“你们知道什么,凭什么这么说他,你们了解他吗?你们对他的指责有几句是真的,你们扪心自问一下,有几句是真的!你们只是怕他会看透你们的心,怕他抖露你们藏着的所有秘密。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会什么看心,那根本就是胡说!他从来没想要加入你们的纷争,是你们自己内心害怕了,硬把他拉进你们的争斗里面!这一切都只是你们自己肖想出来的而已,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参入过。”
有人说道:“说得好听,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会看人心。”
没有证据。
要证明一个东西存在有很多方法,要证明一个东西不存在,很难。
苏容安怒笑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会。”
“我们没有办法证明,可是你也没有办法证明。”
没有办法证明,就没有资格劝说……吗?
被堵得哑口无言,只想把那些人揍一顿。
大殿上,有一个人从朝臣里面走了出来,穿过种种冷漠、躲避、嫌恶的眼神,从一群人的中间走了出来,走到那个愤怒的少年身边,乌黑的双眼看了看少年,又收回视线垂首说道:“惠王,既然各位大臣对微臣有如此多的不满和上诉,微臣在这里不免要回应一下,可惜整理了一下也不知道要回应些什么。所以还请惠王审查清楚,再给我和大臣们一个审查结果吧。”
大殿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了他的身上,刚才上奏批判他的人纷纷大眼瞪着小眼。
无由来的一阵安静。
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偌大的大殿,群臣立于两侧,两个少年站在大殿中央,身姿俊逸。其中一个,挺拔偏瘦,脊背如竹。
乌黑的双眼隽淡,藏着宝藏。
初升的阳光打在殿前雄大的石梯上,橘红色的阳光淡淡暖暖的,石梯由大石块砌成,质感粗粝,有着原始石料那种温暖而朴实的感觉。
远处还能看到昨晚下过的白雪。
有人拿着工具在清扫,远远的,小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