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目光看向苏容安。
阳光照得一切都白晃晃的,苏容安穿着一身绸缎面的鲤鱼白颜色的衣服。缎面光滑,在阳光下微微反光,映得苏容安整个人看上去似乎被一圈光晕包围。隔得这么远,看得并不清晰,但秦云却觉得能够清楚感受到他身上的骄傲、灵气、清旷、从容。
一袭浅白衣,宽袖行云流水般写意旖旎,英俊的面容谦逊又傲气,看得叫人痴。
这一副画面被画师记录了下来,成了一个定格,刻在永安国人心中。
而现在,谁都不知道,苏容安这个形象会流传得那么久,那么远,那么深入人心。他甚至成为了后来许许多多文人骚客心中追求的高山,向往的一个诗意的境界。
一个侍从大声宣读:“丰月国清河弹奏——摇情。”
“摇情?”
“是,是玉雪大师的那首摇情?”
“玉雪大师都过世十几年了,摇情好像也再没有人弹奏出来过。”
“好像就连玉雪大师在世的时候,也只有他和苏白能弹奏得完整。”
“这首曲子都可以算是失传了,她怎么会弹?更何况,就算她弹出来了,也没人知道是不是当年的摇情啊。”
“不,惠王应该听过,那时王刚登基,玉雪大师到宫里演奏过,弹的似乎就是摇情。”
“这么说,老一辈的朝臣也有可能听过。”
……
清河素手曲起,指甲修剪得整齐好看。右手中指向着手心一弯,而后如拉开的弓一样向前拨去。
带着力道的第一声叮地打在每一个人心上,而后十指缓缓拨弄着琴弦,琴音如山间流水一般轻盈流淌。琴音柔而缓,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之中,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只觉得舒适轻松,如同一方柔软在抚摸着自己。
缓缓抚着琴弦的十指慢慢开始加速,左手几乎停滞一般固定着,右手在琴弦上急速拨动,越来越快。听者只觉得心被吊了起来,跟着她的琴音感受着狂暴迅猛的情绪。在众人心被吊到了顶点之际,唰的一下,右手停了下来,左手如结尾一般从上而下抚过琴弦。众人惊醒,以为这首曲子要结束了。
然而,清河左手抚过了琴弦,那神色怜悯而哀伤,弹奏出来的这一节尾音也显得怀念而心疼。
十指轻扬,在琴弦上上下拨弄。清河微眯着眼,秀眉拢起迷蒙云雾,如山间白淡的明月,冷清落寞。
琴声如有魔力一般从十指间流淌出来,奏出春日桃花开的绚烂,夏日粉荷的明亮,秋日落叶的静美,冬日白雪的纷飞。盛时的欢乐、你侬我侬甜蜜得令人艳羡,哀时的凉意、心冷、只能自己拥抱自己的孤单让人心酸。
最后,琴音戛然而止,以一串简单的音符做了结尾,仿佛孤独的情人要一个人走向远方。
琴音落,而众人却都还沉浸在其中,回味不已。
一片安静之中,秦云率先鼓掌。
旁边的人也回过神来,纷纷跟着鼓掌,接着带动了所有人回神。
清河起身向永安王行了个礼,再对着苏容安行了个礼,最后坐下。
苏容安起身对清河与永安王鞠了个礼,一阵风吹过,吹得宽大袖子摆动得如同写意水墨画的谪仙风范。拂袖坐下,双手轻轻抚摸过琴弦。
侍从宣读道:“接下来苏容安弹奏——愿容安。
苏容安抬头望了望天空,此刻天空蔚蓝如洗,没有一丝杂质。十指轻巧而随意地拨动几根琴弦,听上去像碎语,清澈叮咚。看上去毫不在心的拨弄,听上去略显凌乱的琴音,却轻而易举地击中心脏。
他神色投入,像在沉思想念着什么。如同梦呓一样的碎乱琴音停止,一瞬沉静过后,双手抚上琴弦开始弹奏。
曲调柔和,不急不缓的韵味。修长白净的手在阳光下飞舞得好看,风采神韵犹如画中仙人。
静雅的琴音令人心静,仿佛陈年画卷缓缓展露,要诉说一段历史,一段过往,一份珍藏的记忆。
琴音渐渐由柔和淡雅转入甜美快乐,活泼愉悦的声调在空气中旋转跳动,缤纷绚烂的花朵在空气中绽放,满溢着甜蜜与芳香。快乐的小精灵在花枝藤蔓间调皮穿梭,散播着幸福的种子。
他的琴音有着神奇的力量,让人感觉到了快乐与甜美。这样毫无杂质的幸福与知足,似乎是只有童年才有的心情。童真与美好,一瞬间就打动了人心。
而在众人还沉迷于这份快乐轻松时,他的弹奏突然一变,这份轻快的琴音里面多出一份清浅怡人。与方才热闹的童真欢快相比,这时的琴音多了一份素色之美。这份美很静谧、雅致,仿佛甜美活泼的藤蔓花枝里出现了一朵浅色淡雅的花,这朵花很静,很美。它不浓厚,不喧嚣,不明艳,却有着其他花朵不能媲美的韵味。那种静雅的美,或许不够热烈,却让人无法忘却,让人怎么品味都品不够。
一时间,众人只觉得一股清泉洗涤过整个身心,一阵清风吹过,而自己沐浴在山水天地之间。
隐约中会生出凡尘俗世不足记,明月风光看一生的感慨。
就在大家乘着清风穿梭在浩月天地间时,他的琴音再次转变。琴音低低,仿佛哀鸣在孤独黑夜里。这一段勾起每一个人心中最情动最哀伤的过往。一声一声如野兽一样孤独的哀鸣掀开每一个人的心,年老的,年少的,都有自己的故事,契合着这一段哀鸣。
生活总是有遗憾,最美好的总是带有残缺。
你爱的不爱你,你记挂的早已不在,你追求的总是离得那么遥远,你希望的总是难以实现。
亲情、爱情、友情、梦想,这些美好的词汇,总是难以抵挡时间,难以抵挡生活艰难的面目。
前一瞬以为自己能忘却世俗,能沉浸在浩荡风月里。而这一刻却打破了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幻想……总有一些东西,自己会放不下……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徘徊在心里,念念不忘。
再往下,苏容安琴音再次转变,一幅春风花开的画面缓缓而至,简单的,美好的,细碎的过往和记忆袭来,没有惊天动地的悲诉与过去,可就算是小小的平凡,也是我们生活里最值得珍藏的宝物。这些小平凡,这么的美好。
他神色投入,眉眼温柔,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让人想起湖畔柳树下令人心动的少年。
与君约,约他年,一生不弃。
琴音由怀念走向未来,不管将来会如何,约定彼生与共,无论春秋,不离不失。
旷达写意的未来呈现在眼前,似乎雨过天晴后,一切明朗浩然。
苏容安抚琴的手慢慢停了下来,似怀念一般轻柔触摸着琴弦。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眯眼望了望蔚蓝的天。
秦云,这首曲子是奏给你的,你可知道?
俯仰今昔风雨路,也无风雨也无晴,待至老稀回望去,愿与君伴得容安。
一曲罢,竟有人已经落泪。
秦云坐在远远的位子上,望着苏容安的背影,心被一再敲打。
不经意间,一颗饱满的泪从眼睛里面滚落。
他惊讶,连忙用袖子挡住,急速擦掉眼泪。
苏容安起身向着清河与惠王行了个礼。
两首曲子都堪称绝品,是琴艺上的珍宝之作,并无高低之分。然而真要一较高下的话,苏容安的曲子在感情丰厚与打动人心上则更胜一层。
清河暗暗咬了咬嘴唇,似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她站起身,对苏容安行礼道:“苏公子果然才艺过人,这次是清河输了。”
苏容安淡淡道:“清河姑娘的琴艺令人佩服,一曲摇情奏得极好,其演奏根本不输我。”
清河望着苏容安,有一股骄傲的气脉萦绕在她身上,她开口道:“可还是输了你一层,下次我一定会赢你的。”
“能与清河姑娘切磋交流琴艺是人生乐事,我很期待。”
清河犹豫了一下,最终问道:“不知这首曲子是谁编的?”
苏容安回答道:“是我自己编的。”
清河闻言讶异:“你编的?”
“对的,有不好的地方还望姑娘指教。”
清河呆愣在原地。
这样的曲子,她自认编不出来。摇情在她心里已经是登峰造极的艺术,而苏容安一曲愿容安却还要更胜几分。
而这样堪称绝品的曲子,居然是他自己编创的!光是论编曲,她就已经输了一大截。
清河此刻觉得输得心服口服,再无半点不甘。
她给苏容安行了一个全礼,这种全礼在丰月国是尊敬的意思。苏容安并不清楚丰月国的礼仪,依旧只是温和淡笑,说:“希望下次能有机会与姑娘一起弹奏一曲。”
清河眼里闪烁着跳动的光芒,淡雅大方的面容挂着明朗骄傲的神色,说:“我也很期待能与你一起弹奏一曲,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两人返回自己的席位,侍从宣布——苏容安获胜。
菱夏撅着嘴巴一脸不悦,拽着清河道:“哼,凭什么是他获胜,明明你也弹得很好。”
清河浅浅一笑,目光望向离得远远的苏容安,说:“是该他获胜。”
菱夏对于乐曲并不是很懂,看着清河一副敬佩与痴迷的神情,皱眉道:“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清河冲菱夏温婉一笑,说:“输了就是输了,这一次他胜我很多。虽然赢很重要,但也要能输得起,耍赖可不好。”
菱夏扁扁嘴没再说什么。
苏容安回到席位,轻易便发现秦云的眼睛有哭过的痕迹。
其他三人冲他点头微笑,他亦是回以礼貌。只有秦云垂着脑袋,拒绝与他目光接触。
苏容安心里了然,落座后张开扇子给秦云扇风,语气温柔地问:“怎么了?”
秦云摇头不语,脸更是朝向另一边,完全不想让苏容安看到。
苏容安笑笑,凑近他耳边,声音轻柔而低哑:“秦云,刚才那首曲子是写给你的。”
秦云的身子有些僵硬。
“愿容安,容安二字不是取我名字,而是希望你容安一生。”
秦云眼眸晃动。
苏容安在他耳边轻轻念道:“俯仰今昔风雨路,也无风雨也无晴,待至老稀回望去,愿与君伴得容安。”
秦云眼眸发酸,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胸口溢出来。
苏容安与他都仿佛处于一片寂静中,这片纯白的寂静里,只有他们二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呼吸。在这片无声的安静中,苏容安听到一声轻柔而坚定的答应:“嗯。”
苏容安听到他这一句简单的回应,只觉得全身心都在快乐,望着秦云的眼不经意间越发柔和、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