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差不多都走完后,我又回到从前的习惯:等到人走的差不多的时候,我再出教室。这个时候,教室就只剩下了我和韩夜了。周舟与顾笙,在人群当中结伴走了,刘凯则被一群小弟拥护着,在老师走出教室时,就威风地当了第二个。乔巧没有来上课,黑老三说她脚受伤了,还得要在医院养几天伤才可以。
乔巧的伤是让周舟给打的,过了半个多月,她还是没有出院。
我走到韩夜面前,对他说:“还不走吗?”他弯着腰,在低头收拾抽屉里的书。等他把上一学期的所有书都堆放在桌子上时,整张桌子都被占满了。桌子上摞起来的书,快和他一样高了。书里面还包括着许多笔记本,他各科一学期下来都有三四本写满笔记的本子。
整理好后,韩夜说:“马上就走了。”
他在桌子上的书里,抱出来了一点。他的脸贴着书沿,看起来很吃力。他说:“能帮我拿一点吗?”我点点头,就把他桌子上剩下的书都给搬了起来。力气比他大很多的我,搬着这些书并不是感觉非常的吃力。
我说:“书都拿了,走吧。”韩夜看着我,说:“去哪?”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顿了几秒说:“你不是要把书拿回去吗?现在都拿了,不回去还待在这干嘛?”这个时候,韩夜把书抱着往教室后面走,嘴里说:“这些书不拿回去,把它们都拿过来扔到垃圾桶里去吧。”
韩夜说完,对着垃圾桶就把书扔了进去。只听到“嘭”地一声,几十本就轰轰烈烈地砸进了垃圾桶。我抱着书来到垃圾桶这,看到垃圾桶里的书零散地躺在里面,还可以从半张的书里面依稀看到韩夜密密麻麻地摘抄。
我问他:“真的决定扔了吗?”扔书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韩夜不同。这些书曾经是他和他母亲的希望。
韩夜背过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声音传来:“嗯。”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放了手。手里的几十本书就这么沉重地砸到了垃圾桶里的书上。
扔完后,我就拿起书包,把门锁了之后,追到了在我先走的韩夜。他现在走路不再和以前一样拖沓,能和我并排在一起走了。
韩夜目光看着前方说:“我要走了。”
他的话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看着他的表情,那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再加上,他刚刚把自己最爱的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能让他这么做的,肯定是有一个使他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不然他是不会这么反常的。
猜到这里,我对他的话就不再怀疑。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经历了太多的告别。在告别时候该有的心情我都没有了。
一个个的人,都会在许多人的生命里演绎许多次的告别。在这些告别里,有不辞而别的,有不得不离开的,也还有离开以后就再也出现过的,也有离开以后就代表着彻底消失的。他们各种的告别在我们生命里不断上演着,终有一天,我们也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告别在别人生命里上演,并且是屡见不鲜。
走到十字路口,夕阳的晚霞在冬天的天空里只有煞白煞白的厚实云层,它们重重地压在天空之上,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把它背后正烧的火红的晚霞给扑灭。它们扑灭了晚霞,也扑灭我对韩夜离开的难过。
站在十字路口的我们,就是两个准备各奔东西的逃亡者。生活对我们来说,本就是一场大逃亡。在美丽的沿途,只有我们自己是荒凉的逃亡者。
我问他:“准备去哪?”韩夜抿了抿嘴唇,语气低落地说:“这个不是我决定的,那是我爸的问题。”
韩夜提起他父亲的时候,我就想起过周舟在好久以前告诉过我的事情。她说韩夜的父亲在韩夜很小的时候就抛弃韩夜和他的母亲,从此以后就下落不明了。现在韩夜突然提起他的父亲,不知道这后面代表着什么。
我说:“你的父亲不是……”我话没说完,韩夜说:“你也知道我爸的事情了?”我点点头,说:“我也是在很久之前听别人说的。”韩夜没说什么,他学着我和周舟在一起一般,我和周舟一起站在这里时,我总是在人行道绿灯一亮起来就走过去,周舟则紧跟其后。现在韩夜在绿灯亮起时,就走了过去。我的回答,为他的行动发出了一个开始的信号。
走过去的韩夜让我不得不跟以前的周舟一样,仓促跟上。
韩夜走过去,看着我走过去。当我喘着气,俯倒身体在他面前喘着气时,他对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完,我分明听到了他对回忆的叹息声。
我抬起头来对他说:“可是每个人都有过去,不是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周舟在火车站对我说过的一番话。那是她在醉酒的时候,语气毫不遮掩,肆无忌惮地揭示自己过去。
韩夜苦笑一声,看着马路对面人行道的指示灯变成了红色。那是代表,车辆可以和我们之前一样过马路的时候过去。
韩夜站在马路这头,看着车来车往,他说:“江东阳,你知道吗?那天我回去的时候,我是亲眼看到他们把我家的房子推倒的。”韩夜这句话说完,过来了一辆大卡车,叫嚣着刺耳的喇叭从我们旁边经过。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用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心脏。突然就会感觉到喘不过气来,心脏在将近窒息的那一刻,拼命地跳动着。
等卡车过去,韩夜说:“我当时跑过去准备拦下挖土机,从旁边跑过来几个男人把我拉开了。我告诉他们,我妈还在里面,他们根本就不信。还笑着说我撒谎,说他们在实施之前,就已经喊过了,屋子里面根本就没人回答。在挖土机快要推倒我家的时候,我咬了他们的手跑了过去。挖土机也就是这个时候把我家给推倒了。”
韩夜擦了擦眼中的泪水,说:“你知道我当时有多胆小吗?当半边房子被推倒的时候,砖头和钢筋混凝土往下砸,我吓得赶紧往回跑。被我咬的那几个男人还骂我,说我是神经病。”在他眼里的泪水快落下的时候,他拿起自己的左手又擦了擦,接着说:“江东阳,我就是个胆小鬼。我妈还在里面,房子倒了我居然自己跑的比谁都快。”说到这里,韩夜再也压抑不住了,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韩夜。
他哭起来的模样像极了女孩子,甚至有时候会比女孩子还要柔弱。
韩夜在为他看到房子倒下的瞬间自己拔腿就跑,不管母亲的事情自责。如果他要是知道,我不管母亲的痛苦和性命,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把母亲从这个世界逼死,他又会怎么想。在自己生与死的那一刻抉择中,人们往往想的都是关于自己怎样生的想法。他们会抱着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用侥幸心理来安慰自己。这个时候,谁生谁死已经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自己要做的就是争取这万分之一的希望,让自己活下来。
所有一切为了在自己求生过程中付出的代价都是后话。我们也许会为那些代价感到悲,也会认为是痛不欲生。但那些其实都只是一时的想法,时间长了我们就会忘记。在某场大逃生的过程中,我们最为感到庆幸的就是自己活了下来。我们会明白,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哪怕要自己天天为自己付出的代价而悲伤,那也是值得的。
活着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情比让自己一辈子都在活在的孤独时光里更痛苦的。在时光面前,所有的痛苦都会慢慢消退,慢慢消失。不会消失的就只有时光,它会让你所有的痛苦都消失,只有它一个存活在你的生命中。这样,你就可以全心全意的为它的痛苦而感到痛苦,一直到人们口中编造的死神来收割你罪恶和疲惫的灵魂,这场痛苦才会彻底地消失。但那样的话,自己也就消失了。
那些花了巨大代价活下来的结果就是,活着才是一场最大的阴谋。正因为活了下来,我们才被束缚在了这巨大的痛苦之中。当我们认为自己逃过了一个大的火坑,其实我们已经跳进了一个更大的火坑。不知真相的我们,还在为自己逃过灾难而沾沾自喜。
注意到他的哭声减小,我就问:“后来呢?”这时候的韩夜就结束了这场痛苦的自我愧疚,转到了我提问的话题上来了。
他说:“后来,房子倒了。我去找了你之后,回到了家,准备就在那里待着,哪也不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他看到所有的房子都倒了之后,就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我过去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的妻子和儿子都死在了这里。我对他说,我妈死在了这里。一直到后来,他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爸。我曾经听我妈说过,我爸的名字叫韩秋夫,我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韩夜看着我说:“是不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摇了摇头,说:“你们这只是从失散到团聚,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有那些失散以后,就再也不能团聚的人才会让人不敢相信。”韩夜问:“为什么?”我说:“知错悔改和铁石心肠,后者更人难以接受。你爸是前者。”韩夜说了一句“也许吧”。
我和他走到了离马路很远的地方,这里可以听到的汽车引擎声音很小。
韩夜说:“他说要把我带走,他在X市已经安定了下来。当年他离开后,发誓要等自己发迹以后才会回来见我和我妈。现在是他实现自己诺言的时候了。”我听到韩夜这句话,说了一句:“也许你妈会觉得他当初不离开就好,在她心里,你爸有钱没钱其实没那么重要。”韩夜点点头说:“我妈在很久以前就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前面就是我和他要分开的地方。曾经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然后去了韩夜的家。我们今天也要这里告别,重新走上陌生的方向。
韩夜离开的时候,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他走的时候,我也很默契地转了身。以后他在距离Z市很远的X市,两个人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韩夜就这么离开了,跟着他浪子回头的父亲去到了另一个城市。从明天起,韩夜将会成为我记忆中的有一个人物。我生命中认识的每一个人,终究还是走向了我记忆的匣子里,成了一个个泛着模糊影子的名字。
(PS:还是那句话,补章,同时谢谢大家的支持。明后天两更,谢谢,乡下网吧,跑了很远才到的。不想说啥,还是一句多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