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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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除夕

那一次去汽车站后,我就没再去过了。三天后,除夕来临。

这一天是Z市最热闹的一天了,我能在弄堂听到市中心传来的烟花和鞭炮声。它们把整座Z市都从沉睡中唤醒了,大家都是其乐融融地在家里和亲人团聚。马路上的人也少了,店铺好多都关了门。只有在这一天,金钱和应酬才会不被他们重视。一年一次的除夕,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有着许多物质不可比的重要性。

这一天,弄堂也同样热闹。那些在除夕前几天就开始休息的男人女人,在几天的玩乐当中,休息足够了。所以今天,女人不再闲聊,待在厨房认真地负责除夕的年夜饭。男人们也没有再打牌,乖乖地在厨房给自己妻子打着下手。

以往的每天,弄堂里的夫妻除了是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在同一张房里睡觉。也许在关上灯后,还会疯狂的向对方索取,黑暗里吻着对方的肌肤。在黑夜里,两具赤裸裸地肉体在上演着干柴遇上烈火的场景。直到两个人都消耗完身上仅剩的体力后,才会一声不吭地各自睡去。今天,也许会是一些男人一年来第一次与自己女人进厨房,也是这些女人一年来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男人的另一面。

他们忙活的时候,我和江家胜也开始忙活了。

“江东阳,把那些菜洗一下。”正拿着菜刀切菜的江家胜对站在一旁的我说。我把他买来的菜都倒了出来,用塑料袋垫在地面放好。相比其他人,我和江家胜这里是最安静的,也是最慢的。那些女人们,把速度放得比平时还要慢,在这个日子里,她们这些人总是会相信冥冥中有神灵,所以干什么事情都特别小心,就连说话也是。即使是女人们做菜的速度放慢了,我江家胜也比不上她们。

在这里,今天可以听到女人们对自己男人的呼来喝去,男人就会报以一声热情的回复,不会和平时一般,对此感到不满,还会埋怨自己女人。辞去旧年的一天,人们的心胸都宽广了不少,对过去的矛盾既往不咎,让它们和旧的一年在一起变成腐朽的过去。“老刘,把房里的桌子擦一下,再过来把菜端出去。”这是一个女人在厨房对自己男人说的话。“哎,好嘞,马上就过去端菜。”这是她那个北方男人爽快地回复声。女人在厨房大喊道:“你说什么?”在厨房炒菜的女人,在锅里的油和菜在一起,被烧的“哗哗”作响,听不到自己男人说的话。

这样的对话,在今天的弄堂显得尤为平常。有妻子的男人就殷勤为她跑前跑后,没妻子的男人就想办法和其他人凑一起,过一个不孤独的除夕夜。在这天,所以往日的恩怨都会被消释掉。也许只是暂时的,不过这也足够了。大家可以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个除夕夜。等到明早一觉醒来,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新一年的了

“可以对我说一些你和我妈的事吗?”在洗菜的我转过身去对江家胜说。

今天的江家胜不知是被其他人感染了还是怎样。在厨房里格外卖力。几个买来的菜,他光是切就花了好久,把它们都精致地摆在盘子里。听到我的问话,他想也没想。笑着对我说:“好,不过说来话长。先把年夜饭做好,在饭桌上再说。”他的回答,多少都有些令我感到意外。我没想到,对于那些事,他肯是时隔十几年后拿出来对我说。

忙活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和江家胜把一桌的年夜饭做好了。在我们做好后,我都可以听到其他人在饭桌上碰酒杯和谈笑声了,显然她们先江家胜一步把年夜饭做好。从敞开的房门,还可以看到她们冒着热气的饭菜。

房间里,我和江家胜面对面地坐着。我面对开着的房门,江家胜面对着我。桌子上摆的是我和他共同完成的年夜饭。

“来,吃饭吧。”江家胜简单的几个字宣布,我和他的年夜饭可以开始吃了。望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忽然就想起了在Z市下大雪的前段时间,弥漫了满城的雾霭,它们也和这饭菜冒着的热气一样,在空气中轻易地就飞上了高处。

和江家胜吃了十几分钟后,过道里就传来几个小孩子的欢笑声。他们的身影飞快地从门前掠过,你可以清楚地知道的事只有他们的声音。小孩子是这天结束饭局最早的人。当大人们在饭桌上谈论和感叹着去年的种种好事和坏事时,孩子就不耐烦地从家里溜出来,拉上几个小伙伴和自己一起出去看烟火。他们听不懂自家的大人说的是什么,甚至都不明白他们为何落泪和大笑。在自己还没来得及明白大门为何落泪时,大人们就已经是开始笑了。

他们不明白,有的时候,大声哭不是因为难过。大声笑不是因为开心。当大人们正沉浸在谈话中时,不谙世事的他们就找了机会开溜。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事可以比出去玩还要重要,也没有什么事有比外面的烟火还要值得他们在意的。

终于有一天,我可以对自己的行踪控制时,发现不能再和他们一样跑出去看天上璀璨的烟火。我在决定自己的去向时,不再是和小时候时,想去哪就去哪,只要自己可以走得到,只要那里有值得我玩的东西。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任何事情,在自己没有能力驾驭它之前,我们使用它时,都只是能发挥出它冰山一角的功能。当我们可以驾驭它时,就会发现,知道的越多,顾忌就越大。我们不愿意再和小时候一样,只发挥出它冰山一角的能力,因为那会显得自己很幼稚,强烈的虚荣心会制止自己那么做。同时又不敢真正的使用它,因为我们知道了那些能力背后的危险。

于是,我们自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得到了一大惊喜。其实正是我们后来明白的事情把原来享受的幼稚行为也毁掉了。越长大,就会发现失去的东西越多。那些东西都是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失去的,正如我们也是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十几年,走向青春期的末梢。

饭桌上,我问江家胜:“你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江家胜看着我,笑了笑,说:“你妈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认识我的时候,她是一个弄堂里很多人羡慕的对象。”我问:“为什么?”江家胜放下筷子说:“那会儿,她是整个弄堂女人当中,做工钱挣得最多的一个,人又长得好看。有不少女人羡慕和嫉妒她,也有不少的男人在追她。”

江家胜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不再是和醉酒时喊着母亲的名字那般难过。人都是在最清醒的情况下,压抑住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我说:“后来她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了?”问到这里的时候,江家胜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唐突的问题感到惊讶般,他顿了一下,接着夹了一颗花生米在上颚和下颚的咬合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声。

“你妈觉得我念过书,不和他们一样。她说,她喜欢那些读过书的人,因为那是她梦寐以求,却不能完成的事情。”

江家胜说到这里时,我想起了外婆对我说过,开始为了照顾母亲和舅舅,母亲只得待在家。后来为了让舅舅念书,母亲只好又待在家。郑嫣走后,她就失去了最亲密的玩伴了。只能每天在早上和傍晚看着他们上学的孩子去学校和从学校回来。

平静的江家胜呼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和你妈在一起后,没多久就发现怀了你。两个人想一下,就决定去民政局把结婚证给领了,就算是结婚了。你母亲对我说,婚礼办不办无所谓,两个人可以在一起过日子就行。”

江家胜说完,眼眶就红了。再坚韧的男人,在说到自己和亡妻的过去时,心里的情绪还是会忍不住地翻涌吧。

“她用所有的钱帮我开了书店,结果书店被查封,没收了所有的书。她怀着你陪我回到弄堂。那时候,我都快不想活下去了。要知道,那些钱是你妈所有的积蓄。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应该怪你的,害死你母亲的不是你,是我。我要恨的人不是你,是我自己,你要恨的人也是我。”

江家胜声音呜咽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酒就往自己嘴里猛灌了几口,用力地抽搐了下鼻翼,不让眼泪和难过在此时崩溃。

喝了酒的他,眼睛变得更加红了。

“你知道吗?是我害死了你妈。我有罪,我有罪。所以我要用剩下的日子去还债,一直到我死,到我可以见你妈,对她磕头认错。”江家胜说到这里就泣不成声了。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坐在椅子上,身体就和一团海绵般,颤抖着。头和鸵鸟一样,埋在怀里,小声地哭泣。

在酒精的催发下,“愧疚”占据了江家胜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他陷入了疯狂的回忆中,那些在旧日里的情绪趁机出来对他进行谴责。

“我妈不会怪你的。”我望着和孩子一样江家胜,想起了自己对母亲的理解,“她要是怪你,就不会把我生下来了。”江家胜把头抬起来,满脸泪痕地看着我。我却拿起了他面前的酒瓶,对着嘴也猛灌了几口。

“咳咳……”辛辣的酒精瞬间就把我的脖子给烧红了,就连脸上也涌上了一股血色。

江家胜怔怔地看着我,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是不是没想到,我也会喝酒。想小时候,我还是一个对你怕得要死的孩子呢。”说完,我不顾喉咙里的辛辣,再喝了几口。我冲他指着手指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是在汽车站做挑夫。我告诉你,你用不着这样,以后的债我来替你还。”说着我又笑了笑,把酒瓶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了。

酒刚抵达我的咽喉处,就被全呛了出来。接着我就低着头,在地上吐了起来。江家胜见状,就赶紧跑到我面前把我扶着,等到我吐完。他就把我放到床上,被他的肩膀撑着,我感觉是靠在海绵上。躺到床上的我,迷迷糊糊看到他拿着拖把在拖地。把我从胃里吐出来的,一点一点拖干净。后来我眼皮一重,就打着鼾睡着了。

睡着的我,在梦里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变得和江家胜一样爱喝酒,每次喝醉后,都是他扶我到的床上。帮我拖地,还帮我洗衣服。这个场景总觉得无比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想了好久才记起来,原来曾经的我就是这样把江家胜沉重的身体扶到床上,帮他拖地,还要帮他洗衣服。

时间把一切都转换了,我变得和江家胜一样,像他之前折磨我般折磨他,他像之前我承受般承受我。(PS:我今天坐车从学校回家,所以提前发,也提前祝大家平平安安。希望大家可以继续支持我,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