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天,寒假就快要结束了。
在第二十六天早上的时候,江家胜起得比我还早。他穿好衣服,把房间里的杂物都清理了一下。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江家胜也已经把家里收拾干净了。他看到我醒了,对我说:“以后你就别去车站了,在家里休息几天,反正快开学了。再说我的手也好了很多,不用几天就可以去车站做工了。”
江家胜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原以为我会很高兴。毕竟很早我就开始盼着可以结束这种折磨人的日子了,一直到今天。但是当江家胜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反倒开心不起来,还带着莫名的失落感。
江家胜说完这些就出了门,和以前一样,没有告诉我去哪,我也没问他去哪。我和他之间的一层隔膜,不是这半个多月就可以消掉的。对于他,我还是心存了许多怨恨的情绪。在外婆走后,我对他的怨恨就减少了很多。在大半个寒假过去,现在我有时间不用再面对这样的日子,也就是代表着我有了大把的时间用来浪费。这时候,我就会想起江家胜曾经的所作所为,心里的怨恨会再次升起。
在醒来后的一会,我脑子里想着关于江家胜的种种,接着又开始昏昏欲睡。这次睡觉的时候我没再听到自己的鼾声,也许是自己睡的太熟了。就连自己的鼾声也听不到了。
一觉醒来,江家胜正打开房门进来。脸上通红着,鼻头也是红红的,发梢上还带沾着透明的露珠,那是在雾霭里快速行走的结果。在上学的时候,我往往就是在路上走得很快,即使我并不会迟到,但心里莫名的东西在作祟,它迫使我快速地走到学校。走到学校的时候,我的头发就和江家胜的头发一样,发梢上挂着晶莹的露水。
他看到我的时候,指着手里提着的红色塑料袋说:“这是刚刚去菜市场买的菜,人有点多,菜也不好买……”江家胜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扭曲的笑意。他的眼睛红红的,应该是我晚上打鼾,他没睡好觉,加上又起了个大早的缘故。
江家胜看我没说话,脸色尴尬地说:“没几天就是除夕了,我们一起吃顿年夜饭。”他刚说时,我不知是没睡醒,还是没有“除夕”的概念,一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在我的印象里,“除夕”这个词我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往年的那个日子我都是在家,到了该吃饭的时间吃饭,饭菜不会因为这个特别的日子变得特别丰盛。
小时候,我不知道“除夕”的意思,只是可以闻到弄堂的各个厨房传出比平日要诱人的香味,女人们在这一天也是极力的把自己的动作放慢,不会和平常般,做几个菜就回到房里关起房门。在这一天,她们会从下午起,就开始在厨房忙活,一直忙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们都是开着门的,只有我家的房门是关着的。
饭菜的香味就是从门缝里闯进我家的。那时我就和江家胜两个人在房里,我在一边对一只虫子玩得正起劲,江家胜就坐在椅子上就着一些吃冷的饭菜喝着酒。整个房子里酒气冲天,还会传来其他人的说笑声。在那一天,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往日的疲劳,尽兴地喝酒,开玩笑。
奇怪的是,在这一天,江家胜也不会再打我。我在这一天,和别的孩子一样,可以尽情地玩。唯一不同的是,我只可以待在家里,他们可以在外面玩。这一天,我才真正的发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平时当我一个人在外面玩到很晚回到家时,别的孩子正在家吃饭。现在我在家待着,他们出去玩。
真正的孤单不是一个人,而是别人都在一起,你却只能在旁边看着。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我明白“除夕”的意义后,童年也已经过了。在失去之后,我才明白了一些永远不能重新来过的珍贵东西。自那以后,我就喜欢处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我在想着这些的时间空隙里,江家胜把买来的菜提到了厨房,回到了房间。看着他脸上的疲惫,我穿好衣服起了床,把一张大床的空间都腾了出来。
“你睡吧,我今天再去汽车站一趟。”说完我也不等他答话,拿起木棍和白酒就出了门。我知道,他不会回答,就像我不会对他的行踪过问般。
走进弄堂过道的时,我发现那些平时都早早起来出去的男男女女,今天都没有走。女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站在自家的房间门口磕着瓜子。男人们就集中在一个人家里,里面传来的是带着兴奋和气馁口气的大喊大叫。
有人说:“碰……“有人说:”快抓牌……“也有人说:”哈哈,老子他妈地糊了……“这个声音一出现,就可以听到其他几个男人骂爹骂娘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哗“,像是什么被推到了,之后就是持续不断的”哗哗“声,比厨房里自来水来到最大的声音还要大,有的时候是大的多,因为弄堂里的水时不时会停。
如果装作看不见他们的话,现在就是我上学时候的场景。他们走了,我起来上学。走着他们走过的路,独自走出过道,走出弄堂,走出街道,走进学校。今天他们都在家里,那些男人的声音里,我就听到了那个教我**的男声。他也是和其他男人一起,聚在一起打麻将,顺便聊聊关于女人的事。另外的男人就大骂他晦气,牌桌上谈女人会影响牌运。他却丝毫不在意,依旧自己说自己的。
走出过道,进了巷道时才知道,今天和平时大不相同。临近过“除夕“,大家的出外活动频繁了很多。每个人都有说有笑,换了新发型,穿了新衣服。大家都是极力把今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迎接全新的一个纪元。
曾经我埋怨这里死气沉沉,现在他们都和隐士出世般,一个个的都出现在了这片曾经死寂的土地上。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了有生气的一天,我反倒发觉自己更加死气沉沉了。在这个大家都忘记旧日烦恼的一天,我脑海中萦绕的还是过去的种种。
来到汽车站,这里的人比起之前更多了。他们和以前,现在的这群人都是空手站在等车的广场上。这群人当中,一大部分的人都是中年人,他们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是不是每个来到车站等车的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这样做。
“叭!!!“
汽车的引擎熄火,喇叭声发出悠扬轻松的声音。这群等在广场上的人都冲了过去,面对一群下车的人,许多等车的中年人都兴冲冲地跑过去。这是一群在迎接亲人回家的人,他们不为等车,只为等待坐在车上的亲人。
这使得原本就小的车站就显得越发的拥挤不堪,每个角落里都是人,每个视线可以到达的地方都是人。整个广场都被他们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嘈杂的问候声,笑声,还有哭泣声混作一团。整个车站迎来它一年两次最大人流之一。前来接自己家人的他们,都抢着接过自己亲人手中的行李。这一大群人,说话形成的水气在广场上空聚成了比雾霭还要浓重的水气。
我知道,这里没有我存在的余地。
一大群回来的年轻人,在踏上自己Z市故乡的这一片土地时,都是扬眉吐气的吐了一口气。在异乡不管自己活得怎么出彩,怎样的光鲜。对他们来说,还是没有回到故乡土地的那一刻感到踏实和开心。这就是故乡的魅力,这也是故乡对于自己魂牵梦绕的原因。它可以使得每个游子都能把创伤抚平,颠沛的心得到安定。
随着下车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难得到控制。每个人在回到故乡的时候,在异乡沉寂和消停的心再次活跃了起来。他们用各自的方式表现着自己的开心,致使整个广场都有些混乱。在原本就小的广场里,庞大的人流被牢牢地挤在了这个小地方。
“咻!咻!咻!”
在拥挤的人群里传来几声微弱的口哨声,那个在之前扫着广场的老头此时正穿着汽车站工作人员的冬装,腮帮子鼓得大大的,嘴里是一枚泛着银色的口哨,下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带子。
老头见吹口哨没用,就拿下口哨。对着人群大叫着,他叫得面色通红,也没人理他。这位爱岗敬业的老头就拿出腰间别的大语音喇叭。喇叭的声音还没有发出,他就被挤到一边的几个人给推到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他轻易的被几个人无意推到了。大家都还沉浸在归家的喜悦中,谁都没有发现这个老头出事了。也是就连他的出现也没有人注意到。
过了一会,从人群里发出了一声尖叫。尖叫声带着惊恐和紧张,让人听起来辨别不出是男还是女声。唯一知道的是,这一声尖叫引起了正在狂欢的人群的注意。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刚刚还是乱作一团的人群,现在以老头的身体为中心,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家纷纷在商量着怎么办。后来有一半人离开了汽车站,剩下的一半人,谁也不想平白无故的承担起责任。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报警。打完电话后,救护车迟迟都没有来。大家看着躺在地上的老头,越等心里越紧张。当自己在心里预知了一个事情的发展轨迹遭到打破后,他们就会紧张。加上不知后果的等待,大家心里都生出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后来,他们开始慢慢撤退。吸取了经验的人群,没有乱作一团,他们清醒地知道,那样是不可能会走出车站的。
就在人刚走到一半时,前面的人群迅速的后退。走在后面的人群不知道除了什么事,嘴里边骂边不情愿地后退。最后警车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都有些谎。但当看到来的只是救护车时,大家就松了一口气。
救护人员找到了汽车站的负责人要求前去医院给老头付钱,负责人矢口否认。于是,局面就僵了下来,救护车也开走了。负责人就找了几个乘客帮忙,把老头抬进了他的小屋子里。大家都很乐意,这样就不能追究自己的责任了。所以在帮忙的时候,大家都争先恐后。
就这样老头的身体被他们高高举起,就像是在祭奠一位做出伟大贡献的救世大英雄。其他人也消除了紧张,跟在后面凑了个热闹。
他们出来后,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广场上如潮水般的人散去后,我也迎着大风走出了汽车站。
大风在耳边带过的声音,都是远方嘈杂模糊的声音。有哭声,有笑声,也有哭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