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鬼谋倾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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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何道安以度世人

或许是从小在山中长大的缘故。李玄默每有空闲总喜欢往山里跑,一来是感受山中的清净,二来也是方便练习师傅教他的那套奇怪剑术。想起师傅,李玄默就是一阵无奈。那一年,李玄默十二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爹爹死了,姐姐走了,却遇到了那个奇怪的师傅,教了他一套奇怪的功夫,只是没过多久,师傅也死了,却给他留下了一个大难题···

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往事,李玄默已经来到了青华山下。这青华山下有个青华村,村里几亩山田自然是难以养活这一大村子人,不过这里离长安很近,村里人靠着青华山的木材野味去城里换些钱物却也不愁生计。

这青华村李玄默也经过多次了,上山的必经之路旁有个私塾,每当经过这私塾,听到朗朗的读书声都是心有戚戚,很多年前,爹爹也是拿着根棒子逼自己念书的···

李玄默脚步慢了下来,那私塾围了很多人,大都是些老弱妇孺。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李玄默,于是一下子一大群人都转过来盯着他。看到这怪异的一幕,李玄默多少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却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玄默,道:“小伙子,你这是去哪啊?"

李玄默拱了拱手道:"老人家,我是要上山去,你们这是···”

这老头还没开口,一个村妇已经冲了上来大吼道:“是不是你···肯定是你!我们村子里很少有生人来的!”这村妇表情十分激动,眼眶发红,眼角挂泪。

后面一个少妇的模样的女子赶紧冲过来拉着这村妇道:“姐,你先别冲动,让村长问清楚了再说。”末了也打量了一李玄默,“咦”了一声,道:“你以前也来过我们村子吧,我好像看到过你!”

这一下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十分警惕的盯着李玄默,手里耙子锄头紧了紧。可怜李玄默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拄着拐杖的老头再次问道:“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李玄默正要回答,却是传来了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老村长,不是他。”李玄默循声望去,却是一个穿着紫貂皮大衣,摇着折扇的大胖子走了过来,这些村民似乎对这大胖子极为尊敬,纷纷让开一条道了。

那村妇问道:“袁公子,您说不是他?”

李玄默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袁援。袁援也有些奇怪的看了李玄默一眼,道:“丁家大嫂,不是他,这家伙昨天晚上被小锤子揍了顿狠的,而你们家丁二是昨天下午失踪的,时间上赶不及。”旁边小锤子听了这话倒是脸红了红。

“阿弥陀佛,想不到却是贫僧害了丁施主。”一个身着白色僧衣的和尚从袁援身后走了出来,只怪那袁援身躯过于雄壮,李玄默开始并没看到他。这和尚身材短小,瘦骨嶙峋,两颊都凹了下去,脸上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一双白眉下的眼睛却是颇为有神。

袁援却道:“和尚,你们佛门不是擅长降妖除魔吗,这丁家老二已经是第三个失踪的了,而这青华山从来没听说有什么猛兽,你可愿意与我上山?”

那和尚合掌施了一礼道:“自当如此。”

那拄着拐杖的老村长却急道:“这如何使得,袁公子您身体金贵,大师又对我们青华村有大恩,怎么能让你们冒险。还是等村里男丁从城里回来再说吧。”旁边人已经附和起来,看来这青华村村民确实极为看重袁援和这老和尚,皆不愿他们冒险。

袁援却是无所谓的摆摆手道:“无妨,各位尽管放心,降龙伏虎有小锤子,降妖除魔有大和尚。再说,等村里男丁回来,天色已晚,凭增险数,不如现在就走。”说罢不顾众人劝阻,领着和尚与小锤子一干家将朝山上走去。才走了几步却是回过头来,朝李玄默道:“小子,你上不上山?”

李玄默不置可否,却是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心里疑惑:这袁援乃是贵胄公子,不知与这青华村有何干系,值得他冒如此风险。

初春已至,新绿刚生,一扫冬天之颓色,也让人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这青华山颇高。众人走了一个时辰还未到山腰。李玄默也从袁援与这和尚的对话了解了一些事情。原来这和尚是东都洛阳白马寺的僧人,乃是方丈师弟,法号法严,年纪也并非如外表一般,只有四十多岁。这法严和尚醉心医术,故周游各地,研究各种草药及疑难杂症。近日正好来到这青华村,便治好了几个村民的痼疾,丁家老二便是其中一个。这法严和尚治病并不收钱物,只找当地人索要些当地的药材。丁二千恩万谢,昨天便上山为这法严采药,一晚未归。最近几天,已经有两个村民失踪了,这丁二已经是第三个。故而大家推测这丁二已遭不测。

一路上,这袁援以逗弄这法严为乐,这法严也并不着恼,两人机锋相交,谈论大道。只听这袁援哈哈大笑道:“我说大和尚,你佛家教人摒弃这世间欲望,以追求无上大道。却不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诸般事物皆以利为引。你道你白马寺得世人香火却是为何?世人皆以为礼敬神明便可得神明庇佑,这便是利。那丁二为何愿意为你采药而不惜送命?只因你救他性命,这也是利。牛马逐水草而去,虎狼随牛马而行,这都是利之所趋。既然存在这等诸般事物,那便是天道使然。而你佛家却教人摒弃欲望,岂非逆天而行?”

法严合掌道:“心垢尽,乃知生死所趣也。”

袁援却是指了指这法严,笑道:“你这秃驴,还跟我心垢,你佛家一心想于我中土传道,这莫不是痴念,莫不是心垢?说到心无尘埃,你佛家不及老庄无为之道多矣!”

法严宣了声佛号,摇摇头道:“我教法门,正是以自我完善与解脱为宗旨,重在渡己。如何渡人?那还是须人自渡,与我辈无关。故我教传道,旨在教人如何解除贪嗔痴三毒,以求空明宁静。至于有几人能得我道,却非我和尚所在意,自然不染尘埃。”

袁援冷笑道:“你教义如何,我懒得去管。我且问你,若世人皆如你僧人一般,不事生产,这世间便待如何?恐怕不是心垢不心垢,整个世间都清净了吧?”

法严却答非所问:“今生为人,却不知前世是否为牛羊,又或来世为水草?如此轮回,食的莫不是自身,又何苦来哉。莫如入我空门,当不堕轮回!”

袁援怒极反笑:“老和尚,你倒是不吃饭试试?”

法严和尚还是那般淡定,道:“贫僧修行未至,暂难离五谷。不过,我辈高僧确有辟谷修行而成金身者···”

袁援打断道:“我不管你的神道佛道,还是什么六道轮回。我只管我的人道。我也相信绝大多数人重视的只是这一辈子,至于下辈子?有没有还另说呢···世人重利,我便以利导,而不是摒弃利益,教人淡薄。如何引导世人正确且公平的取利,这才是我辈应深思的问题,这便是人道。我始终相信人道即天道,人道延绵,天道亘古。教人断欲忘利,那便是断了人道,更是绝了天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纵是神明也不能更改!”

法严楞了半晌,只是盯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孺子不可教也。最震惊的莫过于李玄默,他虽然没有读过很多书,也不了解这佛道人道的,却也听得出这袁援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长安第一二世祖吗?

“和尚,你们那部《四十二章经》我也读过。”只见袁援古怪的看了法严一眼,揶揄道,“其中教人摒弃情欲,我说要真是所有人都这样了,这世间百八十年后恐怕一个人都没了,这算不算都去西方极乐世界了?哈哈哈···本少爷终于明白,这佛法便是如此渡人的!”

这法严和尚确实是道德之士,并不生气,只是念了声“阿弥陀佛”。袁援似乎铁了心要惹怒这和尚,正要再说话。一道影子飞快闪过,小锤子拔地而起,跟了上去。李玄默也跟了上去,心中奇怪:这青华山自己来过多次,甚至还住过几晚,山中也并无猛兽,也无人居住,莫非真有妖魔作祟?

众人追到一条岔路口,却见小锤子站在那有些踌躇。袁援气喘吁吁的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往哪去了?”小锤子不好意思到:“少爷恕罪,那影子极快,应该是个人影。我追之不及,不知道他往哪条路去了。”这小锤子武功走的是军队路子,对这腾挪轻功之术并不在行,追不上也属正常。

袁援也有些犹豫。此时却是法严开口了:“袁公子,莫不你带人走一路,贫僧自走一路?”

众人这才发现,这老和尚跟着疾驰了一路,脸不红气不喘的。袁援大有深意的看了法严一眼,拱手道:“也好,如此多谢大师了。”这胖子终于说了句好话。

法严回了一礼,自去了。袁援也带人朝另一路去了。李玄默略一犹豫跟上了袁援。

众人又继续找了一个时辰,眼看天色将黑。李玄默突然道:“莫往前去了,前边是悬崖,无路可走。”

袁援楞了一下,并没有多问,只是招呼了一声,便往山下走。走了几步,他问道:“你似乎对这山上挺熟悉的?”

李玄默点了点头,道:“我喜欢山上。”

袁援还以为他是在解释,摆摆手道:“你不必解释,我知道不是你,我袁援虽然不学无术,但看人是极准的。”末了,又说了一句:“你有很多疑惑吧?”

李玄默略一迟疑也点了点头。

袁援脚步放慢了点,叹了口气,道:“这青华村是我老爹交给我的唯一任务。”李玄默不解。

袁援却是问道:“你知道你昨晚拼死维护的那个美女是什么人吗?”

不等李玄默回答,袁援又自顾自道:“料你也不知道,听说过五大世家吗?”

李玄默点点头道:“洛阳崔家,陇西李家,CD卢家,金陵郑家,北平王家。”李玄默进入衙门也有些时候,自然听说过五大世家,当今丞相便是崔家族长。世家的形成其实可以追溯到两汉时期了。后来的三国之争,其实说到底便是世家之争。后来朝代更替,世家也各有兴衰。就像之前的王谢两家,俱是显赫一时的大家族。现在前秦统治已过百年,安定的环境让这五个家族迅速崛起,每个家族动辄上万人,势力极其庞大,富可敌国。当今皇帝的老爹,也就是上一代皇帝曾召群臣排天下姓氏。却不料群臣皆以崔氏为天下第一姓。皇帝震怒,遂强行令皇家姓氏苻氏为天下第一姓,而崔氏紧随其后。由此可见五大世家影响之深远。

袁援道:“那卢巧月便是CD卢家嫡系女子。”

李玄默并不奇怪袁援怎么会知道卢巧月的身份,只是震惊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小月居然来自显赫的大世家。

袁援冷笑道:“你莫要奇怪,你那顶头上司李洛也是陇西李家的人。”

李玄默还不来及消化这些消息,袁援已经继续说道:“你莫看这些人平时对我甚是恭敬,其实背后对我颇为鄙夷。这五大世家的历史比我大秦还要久得多。这些世家根深蒂固,自以为高人一等,连皇家也不放在眼里,更莫说我袁家。我袁家在他们眼里顶多是个暴发户。”

李玄默也只是知道五大世家,却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大的势力。而今听这话从袁援口中说出,实在震骇非常,那袁奉是什么身份,居然还不被五大世家看在眼里?

袁援叹了口气,道:“你知道这朝廷有多少官员是世家出身吗?又知道有多少出自寒门吗?我家老头子若不是特殊际遇,根本不会有今天,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的更是万中无一。”

袁援也不想听李玄默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魏文帝曹丕定九品中正制以来,历朝历代莫不以此制度分九品取士。可笑两三百年过去了,竟无一人创新法而取代旧法。而今天下,世家门阀实力益发强大,为何?国泰民安是一个原因,但究其根源,九品中正才是罪魁!以本身是世家出身的中正官评选出的人才又怎能不是世家子弟,再者各世家互为姻亲、师生,关系盘根错节,相互举荐。如此反复循环,你说这世家是不是越养越肥?以世家选世家,可笑,实在可笑!天下才智之士何其多也,你道真的无人窥其弊端,非也,不是不能,是不敢而已!”说到最后,袁援已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难掩愤怒悲凉。

李玄默只是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懂政治,也不知什么天下大势。却能理解到袁援的心情。此刻他已经对这讨厌的大胖子有了一丝好感。只是不明白这袁援为何会跟他说到这些,以他们的关系,实在有些交浅言深。

袁援双目炯炯的看着李玄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跟你说这些话。其实今天也不过是跟法严和尚那番话后有感而发罢了,而你的来历我略知一二,出身山野。我袁援虽是豪门却非望族,跟你算是一类。我只是奇怪那些世家子弟怎会对你这异类另眼相看。另外也是看在菱儿的份上,教你知道卢巧月的身份,需知你们终非一路人。”

李玄默也没问他和公主是什么关系,只是皱眉道:“我和小月是朋友,不论彼此身份。”

袁援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李玄默实在有些看不懂袁援,这人似乎有些人格分裂。昨天看到的是一个他,今天的却是另一个他。对于今天的袁援,还是颇有好感。故也毫不避忌的问道:“你还没说你跟这青华村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真想知道?”

李玄默点点头。

袁援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世族’。我和我老爹只想知道,寒门子弟是否真的不如这世家出身。八年前,我从北疆回到长安,临别老头子只跟我说了一句话···。”袁援停顿了一下,思绪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他说,你回到京城,随你干什么,天塌下来,也有你老子撑着。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青华村给看好了。”

袁援继续道:“十几年前。老头子还没去北疆的时候,来到这青华村,请了先生,办了私塾。他只是想证明一件事,那便是山野村夫并不比世家子弟差。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那些私塾学子也长大成人了,便是如今的那些农夫樵夫猎户。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这些山野村夫的学识如何。”

原本今天的震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却还是难以想象那位大都督,实在是···实在是太有耐性,为了这么一件事,不惜花上十年之功。李玄默叹道:“袁将军还真是···”

袁援接道:“有耐性是吧,我成年后也这么说过。不过老头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马虎不得。大夫用错药只死一人,施政者用错方那便是千万人受累。”

李玄默第一次对这位雄踞北疆的枭雄产生敬意,不是因为大都督,不是因为镇北侯,也不是因为天下第六,只因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

两人仿佛一下子没有了隔阂,边走边聊,却在半路遇到了法严。问及那个神秘人影。法严也只是摇摇道:“贫僧力有未逮,未能追上。”

袁援沉吟了一阵,道:“总之多谢大师了,现在天黑得早,我们还是尽快下山吧。”

众人来到山下青华村已是黄昏。村民问起,袁援却答道山上确有一山猫作祟,现已被小锤子击毙,大家无需惊慌了。末了还把法严拖下水,要他作证。可怜法严可不敢诳语,只得双手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如今天色已晚,村民欲留众人在村里休息。法严和尚本是周游天下,故而留下。而袁援却执意要回城里。李玄默也跟着去了。

袁援给了李玄默一匹马。众人朝长安城里而去。李玄默跟袁援也熟稔了很多,问道:“你昨天为何调戏小月?”

袁援却是哈哈笑道:“只许门阀世家欺负普通百姓,却不许世家子弟被人欺负?他们欺负普通百姓,只因百姓无力反抗。如今我欺负他们,也只因老头子压得住他们。弱肉强食莫过于此。不过,你可听说过我袁援欺负过普通百姓?”

李玄默默然,不过也总算明白了这袁援为何会成为这京城贵胄中的异类。

临别,袁援突然问道:“你明日要去相府?”

李玄默点点头。

袁援顿了下,道:“小心那个叫夕瑶的女人。”说罢,扬鞭去了。

一个倩影顿上心头,夕瑶,那个妩媚天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