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这该是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地方,三寸厚土,万丈尘光,似乎所有事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至尊的光辉,抹不开,化不去,更舍不了。文王的镐京过柔,秦皇的咸阳太刚,可唯有这长安二字,轻易便可撩动人心,也曾是我心中浅吟低唱的一曲清歌断肠。
笔生花,书凝墨,研墨提笔,却又忽然发现衷肠难诉,字字句句,竟不过是痛者自痛,伤者自伤,就算书尽白笺,终究无人堪解。
抬头看向窗外,夜寂,风凄,又是一场雪,纷纷扬扬,寂静空旷的长安城,浮生万千,全都湮没在这凄凉的落雪之中。也是,怎能没有雪呢,若没了这雪,如何才能洗去这满城的血腥?
还在出神,殿门大开,寒风直入,刘彻身影已现。墨染狐裘的披风上,白色的雪落满了他整个肩膀。我指尖微动,一呆,他竟是独自前来?搁下笔,起身相迎,有意慢了几步,为他脱下披风的是殿内的宫人。我要的只是一切关于刘彻的动静,除了这一点,实在没有其他任何理由让我愿意刻意去亲近他。
刘彻坐在楠木芙蓉榻上,眉眼无波,我挥开了宫人,接过一盏清水放在一边,沾满水,拧好了布帕,走到刘彻身边半跪下,伸手为他擦拭。刘彻一直安静,我也不曾多言,只是手里的动作未停。
莫工卿的死让我认定了刘彻的薄凉。
如今的情境并非我能主动,再高明的计策,我也不能在他面前搬弄,这样一个从小就坐在先帝膝头听着朝政风云长大的皇子,一切的政治权术不过是他最寻常不过的心思。
专注于手中,不理会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良久,他开口问道,“你想知道那枚假虎符,到底有什么用处么?”
我忽然停了动作,拿着布帕的手顿在他的额头,身形一滞,微蹙的眉头泄露了我的不安。复又抬眼看他,松了面色,眼神如常,微微抬眉算是相问,甚至勾起一丝笑意。既然早就被看穿,也就没什么好怕了。
刘彻仍旧在看我,深邃的眸子浓黑如墨,不能见底,让人无从窥测。
他靠近我,烛光下的眸子波光流转,“朕退过,让过,可他们还是想要杀朕,费尽心思只为取朕的性命。奈何身在九重,兴亡不尽,所以危难时,朕还得求它保命。”
当日行刺,公孙敖能及时带兵镇压,想必也是拜假兵符所赐才能解一时之困,而公孙敖,已经在为刘彻秘密培植自己的势力了么?刘彻被行刺的那一晚,杀死刺客的那四个人,好像都是少见的高手,而并非普通的侍卫那么简单。若不是正规的羽林军,那就只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组织了。而且这个组织如果真的存在,绝对是比羽林军可怕得多的力量。光是那天仅凭四个人就能平了未央宫一场大乱,有些事情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陛下是天子,便是天命所归,怎会有人想要存心谋害?”我低下眉眼,轻声说道。
“天命所归?”他竟茫然笑了一声,坚毅的侧脸犹如刀刻,“这天下不是朕的。”
我望着他,有些踯躅,摇头答道,“是与不是,陛下所说的天下,奴才都是不懂的。”
“懂,或者不懂,都不能成为逃脱的理由。”忽然,刘彻眼中露出了杀机,他转眸盯住我,出声问道,“告诉朕,为何要去建章宫?”
我一凛,手抖得厉害,险些拿不住布帕,想要顺势放下,却被他紧紧握住。
我声音更轻,落在寒凉的金色砖面,几近无声,“奴才入宫后,从未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我努力平复呼吸,却还是止不住的轻颤。
“请安?”刘彻眼中再没了笑意,散着寒意的身子愈发逼近,“只为说一句‘张骞西出大宛,联合大月氏攻奴’?”
我猛地抬头,他所布下的眼线竟是这样的细致!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自己的身边竟也有他的人。心中激荡起被愚弄过后的愤怒,这才是他深夜来此的缘由,如此,才不能带人跟随,只能只身一人前往。多一个人,便多一双耳朵,也多一份危险。太皇太后的人若是知道我已经暴露,不论是对刘彻而言,还是对太皇太后而言,我也再没了价值,到时,生也是我,死也是我,还有的选择么?
微扬起唇角,无奈笑道,“陛下既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留我在你身边?”
他像是未曾料到我会这样问的直接,又像是在犹疑着下文,转过身去,背手立着,隐去了眼里的试探,半晌才开口,“你要听实话么?”
“实话?”我眉眼微动,问道。
“在有人向朕禀报你去建章宫的消息之前,朕并不知道你的价值.但是现在,朕可以断定一件事,你,对于朕来说是有价值的,所以……”
“所以,要我也做你的眼线,助你完成江山霸业。”我在心里默默说完他的话。
瞧,假话好听,真话伤人,果然。
皇图社稷,执着如此,他竟然要托付于一个女子么?不怕只是一场徒劳的无功而返?即便他不怕,我也不愿。若是这一场乱哄哄的你争我杀到头来也换不到卫青安然,又该如何?
“奴才有几句话,陛下想听吗?”孤注一掷的我问的坦然.
刘彻闻言,缓缓转身,余光落在我的肩头。“你说。”
我得了赦令,微微笑着,舍了恭谨,无悲无喜,只是淡漠的跪在那里,喃喃道,“奴才擅长歌舞,尤其是楚舞,讨厌阴雨,不喜欢喧闹,有寒症,最爱四月的天气,自幼在平阳侯府长大,喜欢府中梨园的箫声。”微微顿了顿,抬头迎上刘彻的目光,“奴才的名字,是卫子夫。”
刘彻默然立了许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背影不像方才那样冷硬.
许久,他走近,伸手扶我起身,说道,“卫子夫……好,朕听懂了.”他闪过我的目光,苦笑道,“可笑朕广有四海.今日的话,你便当朕从未说过。”
我心中一动,还在为他那句话低头思量,他却已经回了床榻,翻身入里,掀开锦被安然睡下,许久,他又睁开眼,睨着我道,“拒绝朕,你是第一个。”
我立在原地,望着刘彻平静如孩童般的睡颜,久久伫立。
冷漠的刘彻,百变的刘彻,日后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男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有多久?
这样的担忧必定是掺杂了其他,我自己却好像恍然不知,以前的我以为刘彻只是个冷面君王,是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人,对他避之而不及,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存一丝心疼的,原来在我不知不觉时,茫然消逝的岁月已经改变了我。其实,不论接近的初衷是什么,说到底都是带着些许的刻意。可如今,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