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更漏快满了,却未至辰时。
我掀开帐帘,拉好,挂于床帏两边。宫人候在一旁.换过一盏热水,静静候着刘彻醒来。
殿外的内侍公公忽然小声传唤,刘彻已经坐在榻前,由我服侍更衣,却有些不耐,“什么事,不能等到早朝再禀?”
那公公有些害怕,躬下身子,声音放得极低,“皇上,广川王求见。”
刘彻闻言,应了声,转头却是看我,别有深意,“走吧,一同前往。”
我不看他,仍是低头,遵了声,“诺。”
日子越长一时,信任便会越减一份,并不是我不愿去相信,而是发生了太多的事让我无法再闭着眼选择信任。若是懊恼,大可不必,因为你自己觉得好与坏的,他人都不曾放在过眼里。自然,我的卑微,我的无奈,刘彻也不见得愿意懂。
他为目的活着,我为愿望活着。谁都一样。
人生如棋,说到底不过一场场博弈.不用等你开局,它已经是一片残缺,所以更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刘彻让我同去,其实已经与试探无关了,倒是给了我一个明目张胆的机会,毕竟偷闲时打听来的消息不见得那么真实。他要让我站在他的身旁,将所听到的回禀太皇太后,一字不落。所听到的内容,自然就是刘彻想要让太皇太后知道的,至于是否真实可信,那就另当别论了。
将近二月,残雪消融。刘越带着一身的尘土赶来,跪在宣室殿内。高祖建国后,外男无诏不得入宫,想必他也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三天,算着时日,刘越这是有心拖延。
刘彻高高在上的坐着,犹如一尊佛像般敦然,两旁虽没有文武百官,可是默然站着的两排宫监,也足以震慑的刘越失了气势。刘彻的用意太过明显,越是如此的排场,局势对他便越是有利。此刻,他不怕隔墙有耳,怕的只是耳目不够多,消息传的不够快。
宫人仿佛有所察觉,茶点上的小心翼翼。我生怕出了差错,横生枝节,亲手布下茶品,躬身在一旁候着。
“信都到长安,如何也隔着几千里的路程。越儿来的这般早,一路上可是辛苦?”刘彻并不曾让刘越起身,如此亲近的称呼,却骇的刘越一怔,也不知这一句家常是真是假,抑或暗藏了多少杀机。刘彻虽然眉眼笑着,眼里却全是狠意,似乎还有些看戏的意思。
“皇兄急诏,再说臣弟也惦念着皇祖母,自是快马加鞭,归心似箭。”刘越这一番话答得平静,却是为自己谋划,意在提醒刘彻,即便往日恩情已断,至少还有兄弟的情分在,他不该赶尽杀绝。
我偷眼看他,想知道这个弑兄篡位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凶残之人,却不曾想是个眉清目秀的俊朗男子,算来,刘彻是他十哥,他也左不过才十七岁,还不到弱冠的年纪,温文的模样,怎么也不能让人将他与那些野心满满的权臣联系到一起。
“越儿有心了。只是皇祖母毕竟年老,不见得能及时赶来,解越儿相思。”刘彻还是驳了他的话,血亲又如何?面前这个往日里百般疼爱的弟弟,要取的,是自己的性命。不如就明着告诉你,如今就连太皇太后,也保你不得。
刘越脸色变了变,却也立马恢复如常,“不知皇祖母近来如何,臣弟也好好寻个时候该前往探望才是。”其实只是再家常不过的对答,大殿上却莫名的弥漫着一股紧张,刘越的神色淡淡,若是刘彻当真先太皇太后一步下手,他还能做到如此不卑不亢么?
“也是不急。朕召你入宫,原本是惦记着信都水患,三日前……”刘彻故意停下了。谁都知道三日前发生了什么,彭、梁、刘三位大臣就是三日前被处死东市的,刘越虽远在广川,但不会不知。他脸色忽然紧了些,掂量着什么。
刘彻却不急不缓,接着道,“三日前,朕猎得了几头鹿,正想着放生兽苑,忽然想到越儿生**鹿,便念着留给你带回信都去。”未罚,先赏,刘彻这一句,更是让刘越不得安宁。
“承蒙皇兄惦念,只是这鹿是皇兄所射,臣弟无功,不敢蒙受恩禄。”刘越答得明智,刘彻进一步,他便退一步,甚至让人无从挑剔有何纰漏。鹿死谁手,原本就已经注定,哪里是一句要或不要就能改变的?
“越儿不是朕的弟弟么?不过几头野兽罢了,哪里来的恩禄?”刘彻问的温软。
刘越仿若未闻,“臣弟不敢僭越。”我忽然看不透了,他当真是一丝畏惧也无?
“哦?你可知,抗旨是何罪?”刘彻的神情忽然变得狠绝。
刘越竟然笑了,上扬的唇角毫无惧意,“皇兄是想说,株连九族么?”
“放肆!”手边的一盏茶具被刘彻挥手打翻,滚烫的热水浸湿了我的裙角,陶土的碎片劈头盖脸的砸向刘越,四周立着的宫人全部惊得跪在地上。他的额头湿了,满是猩红,沿着额前的头发一路攀沿而下,染得下颚也是一片鲜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刘彻发怒,他紧紧的蹙着眉头,眼里全是杀机。
我敛了衣裙,屏息,没有再动。
刘越伏地,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额头磕在地面听不见声响,稚气未褪的脸上,淡漠,平静,全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那夜皇兄被人行刺,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哼。彭羽,梁从,刘为,都是你的人?”一声冷笑,刘彻开始发难。
刘越并不曾看他,目光坚定,不闪不避,嘴角若有若无的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皇兄最想听的话已经听到了,何必再多问。”
“是,还是不是?”刘彻不耐,双拳攥的太紧,隐隐露出了青筋。
“是。”刘越像是决心赴死一般,面上却是从容的仿若事不关己。
刘彻勾了勾唇,“还有谁?”
“没有。”刘越转头看了一眼刘彻,邪佞的笑缓缓绽开,“不是都被皇兄的一声令,暴尸街头了么?”
“你就那么想让朕死?”
“是。”也许刘越是不把刘彻当做兄长的,否则那一双清亮的眸子,不会冰冷至此。
“为什么?”
“定局已成,要杀要剐,皇兄还是趁早决断了吧。”刘越一字一顿,说的轻松,“否则,夜长梦多。”
“为什么!”刘彻执意,我不知道,此刻的他,心里是不是已经千刀万剐。
“我还是不说比较好。”刘越扯了一丝笑,轻蔑而无谓。
“你说。”刘彻在努力压抑着满腔的愤怒。
“皇兄可还记得,王儿姁?”也许是眼中的恨意太过强烈,刘越还是说了出来。
“朕的姨母?”刘彻蹙眉,疑惑的重复道。
“是我的母亲。”刘越眼中的不屑清晰可辨,“当年太后与我母亲一同入宫,皆被封为夫人,可为何后来皇兄的母亲做了皇后,我的母亲却去的那般早?”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轻轻抬头,瞥见刘彻坚毅的侧脸,带着犹疑和探寻。
“十哥,你难道就没从来有怀疑过么?我母亲向来身体康健,为何走的不早不晚,偏偏是在您母亲当上皇后之前?”刘越的话该是真的,一句十哥唤的太过真切,虽是生死存亡的一刻,他还是他的弟弟。
“一派胡言。”刘彻像是想起了什么,愤怒的他也少了些底气。
“既然不信,你又何必再问?”无奈的笑意荡漾开来,刘越脸上笑着,眼里却是一片死寂。
宫廷里的争斗,女人向来不比男人来的少,手段用到了,恰到好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没些心计,最后落得身首异处也是常见。男子之间,谁是王,谁是寇,胜负如何,也许看得开了,便也没那么重要。可女子不同,那是性命前途的牵扯,不杀身不罢手,动辄生死。
“可是就算是真的,这也已经是陈年旧事了,用这件事当做理由,不觉得有些牵强么?”刘彻好像有些怀疑,问声又起.我侧头细想了一下,忽然觉得这样的理由虽然可以解释刘越的动机,但是又的确不足以成为借口。
刘越抬眼睨他,道“没想到,越儿离开长安的这几年,十哥变得聪明许多。”我恍然,果然是在遮掩。不过他想说的,应该是刘彻变得可怕了许多吧?不知道登基以前的刘彻,是不是也是一个像刘越这样眉目清秀的斯文少年。
“人总是会变的,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刘彻挑眉。
刘越哼了一声,“我以为,没有人能够从我派出的杀手剑下逃脱。”
“你是说昨夜行刺那群废物?”刘彻满是不屑。的确,那些行刺的人在刘彻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他有太多的办法可以应付。
“虽然失败了,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要收归己用么?”刘越深知刘彻的内心所想,连他都有自己的杀手团,他这位真命天子的十哥却只能看着皇祖母的脸色行事,势必也想过要将他的势力收归自己名下。只可惜,刘越似乎并不知道,如今的刘彻,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他手下的剑客,只肖一个,便足以抵挡万千军马。
“到朕的手下做事,他们还不够资格。”刘彻眉眼俱冷。
“所以,我输了。”刘越淡淡笑着。
“远在广川,却还是可以在朕的身边操竿布局,不简单了。或许你我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输赢。”
刘越闻言,仍旧眉眼淡然,只是在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刘彻缓缓转身,声色不动,说道,“有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朕,想证实一下。”
“你想知道什么?”已经释然的刘越,跪在寒凉的砖面,纹丝未动。
“你花重金雇来的杀手,他们都在寻找一件东西,对不对?”
“这个问题的答案,代价可能会是非常惨重的。”
“是么?”刘彻斜眼睨他,“可这却是你最后的筹码,只可惜,朕已经知道答案了。”
“什么样的答案?”刘越不置可否的抬头,说道,“十哥已经知道了越儿正在寻找的东西,是虎符吗?”
刘彻道,“你会这么说,就代表你有十足的把握,朕还不知道虎符的下落?”
“对。而且从我这里,你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刘越眼中的淡漠愈发明显。
“所有的人都知道虎符就在太皇太后的建章宫,朕还没有那么着急。”刘彻虽然嘴上回答,身子却没有动.
刘越挑眉,望着他,缓缓说道,“十哥真的不着急么?那越儿手下的人已经查到了些线索,不就可惜了?”
“什么样的线索?”刘彻转头,抬眉询问,不改清冷的面色。
“十哥有兴趣?”刘越嘴角挂着一丝笑意,那笑容散着寒气,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又如何?”刘彻仍旧背着手,低头看向刘越。
“我今天会在这里出现,就没有想过要活着走出未央宫。”
刘彻有些动怒,一字一顿道,“你在威胁朕?”
“这是一笔交易。”刘越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
“那,你想得到什么?”刘彻闻言,反而没有再动,只是沉声问道。
“谋反的罪名我可以承担,但是我的妻子不会受到任何牵连。十哥肯答应吗?”刘越的神情如同赴死。
“你的性命,朕也没那么想要。”
“十哥这是答应了?”刘越显然是松了口气。
“对。”
“好。虎符的位置就在建章宫,但是被放在一个隐藏周密的地方,从建章宫安门开始,直走三百步后左转三百步会看见一口枯井,那里就是入口。不过顺便提醒十哥一句,那个地方是一个地下迷宫,守卫极其森严。”刘越望着地面,娓娓的说道。
“宫里没有这个地方.你确定消息是可靠的?”刘彻转身,有一丝疑惑。
“这个消息是用是几百条人命换来的,绝对可靠。虎符这种东西,可号令天下,也可颠覆朝堂,自然要藏得更加不为人知。连你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广川急报……!”一声告秉打破了僵持,黑衣内侍急急闯了进来,俯身在刘彻耳边说了些什么,刘彻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回到乌木金丝的皇榻上坐下,很久之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只简单吩咐下去,“广川王刘越,治水不力,以下犯上,削去封爵,贬回属国,终生不得踏入长安。”
侍卫得令,领命去将刘越拉起。
刘越必是想不到会是如此结果,明明是行刺的死罪,却可以只撤个封号就平安离开。他怔怔的望着刘彻,眼中不解,却只能任人摆弄,回首离开。
那公公到底说了什么,才会让盛怒的刘彻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也是一阵混沌,抬眼去看刘彻,他似是疲累得很,挥退了众人,一阵告退声后,我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人群散的有多快,消息便能传得有多快。反正去太皇太**里的人太多,口无遮拦的也太多,如何也不会少了我一个。
半晌后,望着眼神凝滞的刘彻,我唤了声,“陛下.”
他这才回神,看我一眼,叹了口气,“刚到的消息,越儿新婚的妻子乐加氏,自尽了。”难怪,刘彻还是做不到那么狠心,与谋反相比,只因为妻子自尽便放过刘越一马,该有人笑他的妇人之仁了吧?
我心中一痛,可也曾是个明眸善睐的窈窕女子?刘越来汉宫之前就存了死心,也许他的妻子是倚门挥袖,笑着送他离开广川的,却在他走之后就选择自尽,宁愿撞墙随他而去,却不想自己的一条性命在关键时刻唤起了长安皇帝的一点恻隐之心,换回了自己夫君一命。这算什么?赢了,还是输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当初的誓言并不一定鸿卷长篇,人归去,却只有她真正做到了。虽然从未见过,但那样的女子,必然是让人惊艳的。
“朕错了么?”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低眉垂目,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刘彻。
曾经的刘越,想必也是风流潇洒马踏青郊吧?死去的女子,是否也曾娉娉婷婷闺阁画眉?可是因为刘彻的一道旨意,已经一个在黄泉,一个在旷世,永生不得相见了。
我还是语气冷冷,“陛下没有错。自古帝王都是如此,陛下也该如此。”
确实,作为一个帝王,他没有错。可作为一个兄长,他会自责,会难过。这些伤痛,是没有人能够帮他减轻丝毫的。也许这才是高处不胜寒。其实,根本没有曲高和寡这一说,只要不想尸位素餐,你就必须牺牲和付出,只是多与少的区别而已。
“说实话吧。朕想听实话。”刘彻的无措让我又一瞬间的恍惚。
帝里天家,风月无话。我忽然想起了卫青,忽然庆幸我们不用面对这样的骨肉相残,“他是您的弟弟。”
“他想杀朕。”眉间一道淡淡的川字,刘彻仍有恨意,不过,也许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是上一辈的宿孽。与陛下无关,与广川王无关。”我仍旧固执的说着,因为我知道,此刻的刘彻,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跟谁争辩什么了。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怀疑什么了。
“你相信他说的话?”刘彻不可置否。
我点头,“奴才宁愿相信。”
他笑了一声,转眸道,“他自己都不信。否则他也不会告诉朕虎符的下落作为交换。”
我偷眼看他,“陛下没有杀他,就说明你也宁愿相信。”也许他不是相信,只是不忍心。可是我不知道,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不忍心的时候?
“那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价值了。”刘彻嘴上不承认,我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眼里不再有那么浓重的杀意。
“可他还是说了真话。”这个时候,杀了刘越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事,可是他却在犹豫。
“就像你说的,假话好听,真话伤人。”刘彻低沉的声音像是叹息。
“陛下知道真假,也说过不会计较真假。”我也重复了那天他告诉我的话。
他忽然转过身子,问我,“那你呢?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一定会回去禀报,你会对老祖宗说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我不假思索,答得坚定。
“为什么?”刘彻有些好奇。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此刻刘彻的神色,我眉眼低下,回道,“卫青的性命在太皇太后手上,奴才的性命在陛下手里。”
“你和刘越一样,你们的性命从来都在朕的手上。”刘彻转身望向我,一脸的无奈,茫然,叫人不忍。
“是.所以……”我仍旧低头,说的恭敬.
刘彻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所以,朕若是想要,随时都可以。”
建元三年春,三月,广川王刘越归国,为妻子乐氏举行丧仪,极尽哀荣。
建元六年,广川王刘越思妻太过,常年卧病,郁郁而终。武帝建元6年(前135年)去世,谥为广川惠王,在位12年。
太皇太后到底还是选择了刘彻。刘越在宣室殿的一日,她自始至终未曾出面。
也是后来我才慢慢懂得,所谓至亲,所谓兄弟,你们之间的缘分不过是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原谅。爱,恨,年少的陪伴,权力的牵扯,离别时等来的也只有一句,不必再问.
广川王归国的事闹得人尽皆知,知情的都闭了嘴,不知情都在暗自揣测刘彻的用意。杀鸡儆猴?还是为了一个仁君的名声?除了我,也许没人知道了。
人间四月,最是花开花落的时节。卿和殿的宫人每日细心打扫,唯恐刘彻像上次那样来的毫无征兆。奇怪的是,我与刘彻都能做到彼此心照不宣,他偶尔会来卿和殿,我也不会少了每日去建章宫的晨昏定省,他装不知,我装无事。
有时候,我明明知道前方没了守候,身后没了退路,但还是一味前行,不是因为在乎,而是因为早已习惯。没有谁能给你伤害,除非你先把自己的心双手奉上,别人才会有机会一刀一刀的将它凌迟。
所以,再困难,你还是一样可以选择走的坦然。
①刘越,孝景帝中元2年(前148年)封为广川王,建都信都(今河北省冀州市)。历史上的广川王刘越是个平庸的人,一生无所作为,英年早逝.至于死因,历史上众说纷纭。
②这里写招刘越入宫是有伏笔,伏线千里是基本原则。
③刺杀刘彻,刘越是幕后主使。那么这几个被治罪的大臣联名供出莫工卿就完全是有意而为。当日朝堂上的事情没有明写,但能从后文推测出莫工卿肯定是暗中与他们有来往,才会被诛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