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旖旎的景象也有散掉的时候,例如现在。
秋官在门外轻轻的叩击窗门,如果不是急事他断断不会选择在此时扰刘彻清静,我猛然醒转,纷乱的思绪被他寥寥数语梳理清楚,“皇上,太皇太后急诏。”
“什么事?”刘彻按下我的惊慌,自己起身,蹙眉向外看去。
秋官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不安,随即便稳住,恭敬禀报,“说是......说是皇后听闻卫美人回宫的消息,大闹卿和殿。”只是想必扑了个空,所以才闹到太皇太后那里。
皇后哭闹在我意料之中,不哭不闹,只能说明不爱,那么闹成这样大的动静,是不是也意味着实在是太爱了?可笑的是,太皇太后和窦太主将她保护的太好了,血腥和纷争被只手逆转,并未能呈现到她的眼前,这座宫廷一手造就了她倨傲好强的性子,却偏偏最是容不下倨傲好强的人。
我暗暗叹了口气,莲骨已死,半碗红花害得她不能再有生育,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已经查无可查,这笔账必定会算在我的头上。现在的阿娇,更多的只怕不是对已失君心的失望,而是对我的恨之入骨了吧?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就算换做是我,又哪里是一场哭闹就能解恨的?
我这才恍悟,我已经回宫月余,皇后却直到现在才知晓,刘彻竟然将这消息瞒的滴水不漏,看来我在这汉宫里,的确是身处烽火,步步狼烟,而我自己,毫不知情。
刘彻听完奏禀,低眉看向我,却轻轻展开了一个三月春阳一般的微笑,“纸包不住火,朕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比朕预想的要晚上许多。”
前朝后殿,青史笔墨,帝王的真心似乎从来都是最不要紧的东西,可是对女人而言,如果没有真心,那这一生岂不都是错付?我淡笑起身,反握住刘彻双手,帮他理好鬓间的发丝,拢到耳后,“风霜刀剑,嫔妾愿与陛下一同前往。”
刘彻见我如此,有些动容,眉宇舒展,握住我的双手更加用力,“卫子夫,你终于不再在朕面前自称奴才了。”
我仰首抬眉,坚定答道,“忠臣随主,妾亦随君。”
刘彻贴近我,一身家常的白色寝衣散发淡淡檀木香气,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我的,问道,“卿和殿血洗,几十条人命,老祖宗早已秉雷霆之势而下,你不害怕?”
“害怕若是有用,嫔妾如何还能再回来?既然回来,嫔妾便决意站在陛下身边。蒲草如丝,再无转圜。”我迎上这对充满深意的眸子,语气不改。
“如果早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倒不用费上这许多的功夫来试探你的心意了。”刘彻淡淡笑着,我却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皇位来得轻易,五个女人,一场政治联姻,注定了刘彻的这条登天之路将会走得异常艰难,一年的相处,我与他之间总是淡淡的,没有死生相随的誓言,没有尾生抱柱的承诺,却让我将他的不安孤独无奈看得透彻,我还是不能确信自己对他的真心,但是刚毅深沉的背后,我知道他渴望的是携手与陪伴,我心疼的只是那一双冰冷眼睛的后面,对坦诚和真实的渴求。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明白。蒲草如丝,再无转圜。卫子夫,你根本不知道你简简单单一句话于我而言的分量。”这句话一出口,点点泪意翻涌,刘彻却任其肆无忌惮,莹光闪闪,在深不见底的瞳仁里蕴湿一片,“当年在平阳侯府,我明明知道你只是姐姐送来的一颗棋子,我也知道宫廷对于女子来说将会意味着什么,也许拒绝姐姐一番美意更能成全你的一世安稳,毕竟如果在宫外,即使是嫁给一个乡野莽夫你也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竟然在见到你的那一刻犹豫了,所以我给了你选择,我问你,是选择全身而退还是随我入宫,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有些害怕的,害怕你选择的是离开,但更害怕你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这些年来我每走一步路都是倍加小心,身边的人,哪怕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亲人料不到在哪一刻都会对你刀剑相逼,登基以来,我从来不敢在夜里深睡,一旦有响动,我总是要担心这一次来行刺的又会是谁......可在面对你的时候我却会觉得安心,不是因为上巳灯节你在莲台上的白衣水袖,也不是因为你总是素以淡泊与世无争,只是因为偶尔路过卿和殿,看着你在里面煮茶看书,看着夕阳余晖或是晨光清韵,我就只是想默默坐在一边,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横在我与老祖宗之间的女子大多死于非命,我明明知道你在为老祖宗做事,也深知应该如何对待你,可我好像就是狠不下心,连我自己都忘了,上一次这样不忍心是在什么时候......我知道你总是小心翼翼,可是即便是跪着为我梳洗,你也总是跪的端正,仰着头,毫不躲闪的看我,仿佛心虚的那个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你。直到那一晚,你从我的床榻偷走假虎符,我知道我最应该做的是杀了你,可是我还是想要问你,愿不愿意离开老祖宗留在我的身边,血腥的事实总是提醒着我的理智,我用最恶毒的话去试探你,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是我看低了你......‘擅长歌舞,尤其是楚舞,讨厌阴雨,不喜欢喧闹,有寒症,最爱四月的天气,自幼在平阳侯府长大,喜欢府中梨园的箫声。’你说你的名字,是卫子夫......这些话,我似乎一直不曾想起,却又好像根本不曾忘记......自从王臧暴毙,赵卿告老,我就一直对权力避之不及,曾经有无数次,你这样在我身边静静看着我的时候,我心中都是五味杂陈,离你太近,我会害了你,太远,又保护不了你......”
一番话说完,断断续续,已不成声,我一一坦然接受,抬臂伸手,在刘彻眉心轻轻揉搓,帮他把紧蹙的双眉抚平。
我的确不相信一见钟情,所以平阳侯府一夜,我便料定会有后来掖庭的沦落和狼狈,只是我不曾想过报复。
面对这样的深情,我终于放下所有戒备,他在独自承受和情根深种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哦,是在做梦。
大梦初醒,才发现芙蓉花落,蔷薇盛开。
我的手停留在他的眉心处,点了点头,“我懂得的。”
“我知道,你有时候出神,想的人却并不是我,”刘彻抬起头,黑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几颗小小的水珠,忽明忽灭,“可是我不管,我只想问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起,你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思?”
微笑着回想过往的一幕幕,“也许是在你特地告诉我卫青下落的时候,也许是在你让我好好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也许是在你说山鬼的故事的时候,也许,更早。”
我是个无比念旧和贪恋温暖的人,只是一直被自己的害怕和惶遽蒙蔽了心智吧。
将手放下时,一滴清泪落下,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眼泪是那么的珍贵,我不肯再轻易挥霍,但是当它顺着青葱的指节悠悠滑落时,便融化了我所有的防备和畏惧,也融化了我的心,我静静听着这些温暖琐碎的话,静静看着这双湿润的眼眸,无声的体谅着他的辛苦和彷徨。
一张寝榻,两身素白寝衣,清晨的鸟啼,树叶摇落在窗边的晨曦,时光好像凝固在了这一刻,天地静默无声,只有两颗心灵同一声律的颤动。
刘彻忽然反握住我落在他眉间的手,挽起我右臂上的袖子,半只胳膊赫然出现在眼前,光洁如瓷,带着湿意的眼眸黑如点漆,闪着狡黠的笑意,“卫子夫,你看,没有了。”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枚守宫砂,我手臂一动,想要抽回,却被他更加用力的握住,脸上火辣辣的开始肆意灼烧,低下眉眼,却还是掩藏不住害羞的笑意。
我看着那枚消失不见的守宫砂,眼神渐渐坚定,从这以后,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一个无意中获得了真心和爱的女人。
刘彻呆呆看着我,片刻后回神,毫不掩饰的笑这才放声,越是扭捏,他越是戏谑着不肯放手,索性不再挣扎,仰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倒要看他一个人能傻笑到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一丝感动都没有,温暖和感念背后,甚至还有一点愧疚。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与刘彻一样,如今蔷薇已经开遍我的周围,芙蓉开过花事了,恋无可恋,我决定向前走,哪怕这条路的尽头是九重天阙,抑或是万劫不复。
“从前你的眼睛总是在看着别的地方,可是现在,你只许看着我,”刘彻笑声终于停下,打断我的神思,“不许愣神,你现在应该对我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我淡然失笑,摇头看他,“嫔妾不是丝萝,也不愿意做丝萝,丝萝攀延乔木而生,仰仗乔木才能存活,为什么不能也做乔木呢?任凭它风吹雨打,转头看时,身边总还是有一个人愿意与自己同抵风雨,这样不好么?”
刘彻嘴角的笑意化作眼中的深意,伸手揽过我,下巴低住我的额头,在我头顶嗯了一身,“好。你说要做乔木,我便与你同抵风雨。”
你你我我,不是君臣,俨然夫妻。
羽林车马大军,如何浩浩荡荡而来的,又如何浩浩荡荡而回,只是我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
十指紧扣,走在刘彻身边,直接赶往建章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