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绾与王臧便被带进了宣室殿参政,能深得刘彻心思的人,即便对太皇太后来说是一大威胁,但不论对于赵绾自己,还是对于刘彻想要寻找的真正的虎符来说,都是一把利刃,这,便足够了。王臧是如何在朝堂上激怒太皇太后的我不得而知,但是傍晚的时候,赵绾和王臧双双下狱的消息还是传来。
我抬手抚上鬓间的发丝,刘彻的计谋成功了。
掌灯时分,宫人传令,太皇太后召见。我匆忙赶到时,却发现她见我的地方,是供奉汉室历代以来皇帝牌位的太庙。
那里空无一人,除了一身黑衣的她。
无数黄色的佛带来回飘扬,将一排排高高摞起来的红烛遮掩,原本黑暗的宗庙里,烛火掩映,高祖皇帝、孝文帝、孝景帝的排位金雕玉砌,端正摆放在宗庙正上。太皇太后垂目合手,跪在一方明黄坐垫旁边。
“你来了。”苍老的声音,却仍是有力。
“是。”我停住,站在她的身后,默然施了一礼。
“生死轮回,因果孽障,哀家都不相信,只是有些时候人总是需要一些信念的,所以哀家宁愿来找先帝说说,”她仍旧闭着双眼,神态安详,“你呢,你有这样想要说话的时候吗?”今天的太皇太后,好像有些不同。
“有的,”我默默点头,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谎,“只是,无人可说。”
“是啊,无人可说,”她缓缓起身,问道,“那你,愿意跟哀家说说么?”
我忽然沉默了,我想要说的,她不可能答应。
她见我如此,转过身子看向我,“莫工卿死了。”
“奴才……亲眼见到了。”那是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记忆,血的腥味在空中随风飘荡,仿佛在那之后,汉宫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这样的腥甜。
“很可怕的景象吧?只可惜,她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她将双手掩进了袖子,一串黑玉的佛珠也顺势滑进了里面。
我抬头看她。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所走过的路,都满是鲜血与枯骨。”她缓缓踱着步子,绕过了我,站在我的身后。
我微微偏头,问道,“您也是?”
“也有不同的,区别就在于,这鲜血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她叹了一口气,笑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奴才不懂。”我低眉,仍旧答得温顺。
“呵。”她轻轻笑一声,缓缓走了几步,伸手推开了旁边的一扇窗户,话头一转,喃喃道,“你瞧瞧,四月的汉宫多美。哀家最喜欢看这夜幕下的长安,灯火多的如同夜空上的星月。”她忽然又转头看我,说道,“人们在这里劳作,生活,养儿育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迟早有一天,天下就真正会是我们的。可是这江山永远都是易攻难守……哀家能相信的人不多了,你愿意陪着彻儿,好好把刘家的天下守住吗?”
我闻言,低头回道,“奴才记得,从掖庭出来的那一夜,太皇太后曾经问过奴才一个问题,”
她静静听着,我也不紧不慢,“太皇太后问奴才,愿不愿意与您做一笔交易。”
“你还记得。”太皇太后眉眼微动。
“是,而且奴才还记得,自己的回答是,愿意。”我敛了心神,冷静的回道。
“然后呢?”她挑眉相问。
我眉眼无波,缓缓道,“所以奴才换回卫青的筹码,还在。
“好,好,好,”她连着说了三个好字才抬眼看我,笑道,“哀家好像有点低估你了。不过也许彻儿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刘彻要的,不过是个工具。我低着头,嘲笑自己。
太皇太后好像察觉到我的异常,蹙眉问道,“你……你与彻儿……”她忽然拿起我的手,将长长的袖袍掀开,左臂内侧,一颗殷红的朱砂赫然映入眼帘。
从先秦开始,未出阁的女子便要用一种由蜥蜴磨成的朱红色粉末点在手臂上,以代表自己的贞洁。相传这种蜥蜴产自西域,从小就是由朱砂粉喂养长大,历时五年,然后便被杀死,晒干,磨粉,最后所剩下的粉末量少而珍贵,用来点在女子手臂。这种粉末浴水不化,终身不会褪去,除非是与男子行了洞房之礼。
太皇太后看着我,一脸的惊异,“他都没有碰过你?”
我低头,请罪道,“是,陛下不信任奴才。奴才知罪。”
刘彻遇刺的那一晚,我被诏幸,而且准备在那一晚偷取假虎符去跟太皇太后交换卫青,但是事出突然,所有原定的计划都被打乱。从那之后刘彻就再没传召。他偶尔会来卿和殿,但每次也只是略坐一会儿就会离开。
她却顿了半晌,连着摇了几下头,那神情也是我看不懂的,只是听她说道,“你错了。”
“什么?”我这才抬眼看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她说的话。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竟然笑了,“哀家的好孙儿,这可是一步死棋啊。”
“一步死棋?”我更是迷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局者迷,你早晚会明白的,却不是由哀家告诉你。”太皇太后仍是意味深长,却不愿戳穿,告诉我真相。
我仍在苦苦思索她话中的意味,却听到宗庙外一声长长的宣驾。
刘彻来了。
我连忙请辞,若是被刘彻撞见事态就变得复杂了。他倒没什么,原本心中就清楚的事情,只是太皇太后这里肯定是不希望被他看见的,我俯身一礼,忙道,“奴才告退。”
太皇太后却摇头,“来不及了。躲到屏风后面去吧。”
“诺。”我望了一眼她眼神指向的地方,赤黄的帘幕后面竖着一盏写满经文的屏风,快步走到里面。
“老祖宗。”刘彻疏离的语调淡淡的响起。他端正行了一礼,并未抬头。
太皇太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挪动一步,声音有些低沉,“来了?”
刘彻略微偏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道,“怎么,彻儿来的不是时候吗?”
从我这里刚好能够透过水墨的经文字迹看见刘彻微垂的侧脸,他转头时,我虽然知道他未必就能看见我,却还是一惊,心中想着还好有这屏风相隔,否则对上他那样冰冷的眼神,肯定会吓的叫出声来。虽然是这样,我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抬头仔细听听他们会说些什么。
“正是时候,”太皇太后眼神变得狠了一些,面上却是淡淡的,她望了一眼窗外,道,“哀家今天早朝之后,罚了赵绾和王臧。”
“是么?不知他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祖宗?”故作不知好像是刘彻的擅长。这件事情明明就是他因势利导,可是从面上却看不出来丝毫。我摇摇头,叹了一声,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嘴上就偏不怎么说,哪怕是最显而易见的心思也从来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你在问哀家?”太皇太后笑了声,转头对着刘彻道,“最清楚这件事情的人,不应该是你吗?”
“彻儿不明白。”刘彻摇头,眉眼不动,继续诱敌入深。
“前些日子被你遣返的那些个诸侯王都来找哀家哭诉,说是不想离开长安。”太皇太后不动声色的说道。我想起来,那一日我去建章宫,碰到的正是这些不想离开长安的异姓诸侯。
“那老祖宗觉得,他们应该离开吗?”刘彻做了个迂回,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太皇太后轻笑,道,“重要吗?你已经让他们离开了。”她一顿,又接着道,“但是,好像有一个例外。”
刘彻终于从掩面的袖袍中抬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顿了一下才道,“老祖宗是想说,平阳侯曹时?”
侯爷?她和公主送我进宫之后,按理不是应该被遣回了自己的封国么?难道刘彻默许他们留在了长安?
“为什么?”太皇太后转身,像是饶有兴趣。
刘彻垂下双臂,抬眉问道,“老祖宗很想知道理由?”
“任何事情,总有一个理由。”太皇太后说完,径直走到刘彻身边,端详着他的面色。透过模糊的帘幕,我好像看见刘彻的眉眼微动了一下,可是又实在看不清楚,只能静静等候事态的发展。
片刻后,刘彻嘴角上扬,回道,“惟独这件事情没有。”
“是么?你若是不想说,哀家可以不问。”太皇太后像是笑了一声,了然的神色在她脸上缓缓漾开。片刻,她踱了一步,一束黑金镶玉的尾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在荡在她花白鬓间,那叮咚清脆的声音伴着她沉稳的语调,却听得我有些害怕。俄顷,太皇太后望着刘彻,问道,“你觉得,哀家应该如何处置赵绾?”
我紧紧盯着眼前的帷幔,想透过它看清楚刘彻的神情。刘彻面色如常,眉梢处却暗藏一点杀意,平静回道,“杀,或者不杀,全凭老祖宗一念而定。”
“你很希望他死?”太皇太后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我敛吸细想,赵绾一直是儒学的有力推崇者,而王臧也是赵绾得了刘彻的命令从地方请来长安的,从我听见各地诸侯王在太皇太后的建章宫哭诉的那一日开始,刘彻就已经在暗中依靠他们的力量施行新政,明里暗里都是与太皇太后为敌。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希望赵绾死?赵绾是刘彻的人,他的死对刘彻会有什么好处?
再看向刘彻时,他的话却让人找不出丝毫破绽,“彻儿说过了,全凭老祖宗一念而定。”
太皇太后轻笑,道,“你和稀泥的本事不比哀家差。”她停了半晌,接着道,“彻儿听好了,赵绾有错,但错不至死。”
刘彻垂眸,看不出悲喜,答道,“是。”
“所以,他若是死了,哀家反而会心生疑窦,你听明白了吗?”太皇太后转过身,眼神落在刘彻身上,意味深长。
刘彻扬起嘴角,却仍是低头,问道,“老祖宗在担心什么?”
太皇太后收回目光,幽幽叹道,“哀家老了。这人一老,舍不得的东西也就多了。比如说,一些行将就木的故人,一些旧人旧事,还有一些往日的对手。”
“对手?既然是对手,不是就注定了要有一个先倒下吗?”刘彻抬头,扬眉,问的直接。
太皇太后没有再看他,只是摇头道,“你错了。血兆杀伐,永远不能成为变强的借口。挡在你面前的障碍其实已经清理干净了,鸟尽弓藏固然是悲哀,可是这把弓毕竟是良弓,就算没了用武之地,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太皇太后这是在说卫绾吗?卫相辅政多年,又深得先帝信任,如今刘彻羽翼日丰,连绣衣这样的杀手团也可以轻易操控,所以像赵绾王臧这样的功勋卓著的老臣,早已经是刘彻的俎上鱼肉了,而太皇太后口中的良弓,想必说的就是赵绾了吧。我仍是蹙眉,他们说一句话,我竟要废上这许多的心思也未必能猜到个一二,轻轻地出了口气,忽然有些不耐。
刘彻问声又起,沉静如水,波澜不惊,他唇角微动,抬眼道,“有一句话,不知老祖宗可曾听过?”
“哦?”太皇太后回头,眉眼不动的听着。
“饮石泉兮荫松柏,岁既宴兮孰华予。”
“屈子山鬼篇。你想说什么?”
“朕只是想提醒老祖宗一句话。”
“你说。”
“不论平阳侯留在长安的原因是什么,朕都不会为了什么人昏聩了头脑。”
“哀家也有一句话,皇上想听吗?”
“朕愿闻其详。”
“山鬼思公子,无时而已。这句话你讲给别人听,哀家也要讲给你听。”
刘彻一怔,半晌,神情凝重,再不言语。
太皇太后并不曾转身,只是淡淡道“皇上还要在祖宗牌位面前好好反省,哀家就不打扰了。”
我还兀自回味她方才的话,想着刘彻为何会是那样的反应,她已经说着,悠悠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踏在黑金砖石上,回声响遍了整个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