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堕落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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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六人行

九月的时候我到长沙出差,这里的夏天依然烈日滚滚,阳光像开水一样兜头泼下,烫的行人皮焦肉燥。接近下午上课的时间,202路公交上挤得人前胸贴后背,湿腾腾的热气裹杂着灰尘和汗水,充斥整个车厢,有的人高声喧哗,更多的人则是昏昏欲睡。

“这里是不是以前那个堕落街啊?”路过桃子湖时,年轻的女孩突然问。

被问到的男孩抬眼往窗外望去,皱着眉眼看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说到:“好像是吧,你看这个地形,连接师大和工大,可不就是那传说中的工大才子幽会师大妹子的街么。”

“好可惜啊,我们还没来,这儿就拆了。”

堕落街后面是桃子湖,本来叫桃子湖商业街,可是这里餐馆、小旅馆、KTV、超市一应俱全,学生们都戏称为“堕落街”。关于这条街还有段很狗血的传奇,当年《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以此街为题材的评论,控诉大学生素质日下云云,后来教育部来人考察后发现其实只是很正常的小商业街,工大和师大都没有校门和围墙,把这条街包攮在两所高校之内。最后一调查,发现当时写稿的人是师大应届毕业生,他的女朋友是工大的,有一次两人在小旅馆开房没有回宿舍,导致那个女生被记大过,没有拿到学位证,他怀恨在心就写了这么篇控诉工大的评论。这个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是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

这些大一大二的新生没有见过这条有名的“堕落”街。在我们离开的那个夏天,巨大的红色的“拆”字涂满了每一面墙壁,未干的涂料流下来像血一样。每天都有商贩收拾行李离开,也有人高举横幅示威,上面写着比“拆”字还鲜艳的“抗议!”。两年没回来了,曾经的堕落街现在是一条足够宁静也足够乏味的绿道,我突然发现我是那么得想念这个地方,想念她的繁华,她的喧嚣;想念她的逼仄,她的泥泞,像所有大学城里都有的五脏俱全的小商业街一样。我们在KTV里声嘶力竭、振臂高呼,我们在烧烤摊上嬉笑怒骂、海阔天空,我们在呼延家的出租房里把青春挥霍,把光阴浪掷。我们像所有的大学生一样,仗着年轻,在好时光里“堕落”着。

离开堕落街的岁月,我们都不再堕落,也不再飞翔,我们丢失了地狱和天堂,我们只是一群凡人,活在地面上。

Chapter1言晏

新生军训过后天还是往死里热,热得没有一点身为秋天的自觉性。正好是午间,堕落街上满是混在成群成队的新生和成双成对的老生,沿街的店铺迎来送往的瞬间跑出的冷气,路边小食摊蒸腾的热气,交杂着往人身上招呼,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斑驳地照亮空气中翻滚的暑气。言晏第一次来堕落街就知道,这地方对自己的路数。呼延住的房子在街中间段一个巷口进去,窄得仅一肩宽。“最小尺度”,言晏学的是建筑,下意识地下了这么个结论。

其实这栋六层小楼都是呼延家的,除了呼延一个人住的三楼右侧这间,别的都出租给了别人,平常开玩笑大家都戏称他是豪门富二代。一进门冷气迅速裹满全身,言晏深吸口气如释重负,他特别怕热。

“真热得受不了,长沙这破地方,还有三年怎么捱啊。”抱怨长沙极端的天气是在长沙念书的学生最常挂在嘴边的寒暄。

“热么?我怎么不觉得捏?”呼延贱贱地拖长尾音,还作势往被窗帘遮得仅剩一条缝的窗外偏了偏头,可是眼睛和手根本就没离开电脑。

“你个万恶的富二代”,言晏顺手把刚从画筒里拿出来的图往呼延头上招呼过去,“拿着,这学期设计作业要求和基地图。”

呼延偏了偏头闪开袭击,画卷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开。言晏站到空调前面去,把扇叶对准自己,狠吸了几分钟冷气才走到沙发上去横躺着,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未读短信,邵燃现在不知道在干嘛呢。享受着凉爽呆了一会儿,呼延正好GameOver,索性合上了笔记本,转过身对言晏说:“别说哥们儿没义气,要不你搬过来跟我住得了。反正我这儿不还空了间房嘛。”

言晏顿了一下,以前怎么没想过还可以这样?好像没动过心思要搬出宿舍,上学期末,也就是夏天那两个月屡次热得失眠然后抱怨不休,就是没想过直接自己租房住不就好了?

正好这学期已经升入大三,可以不用住在学校宿舍了,于是言晏很兴奋地答应,问道:“那钱怎么算?”

“俗了不是,跟我还谈什么钱。要不是你的话,但凡谁给我多少钱我也不想跟人合住!”随即脸上拉出个笑“当然当然,要是有妹子愿意的话,我倒贴都成。”

“那我明天就收拾行李来,不,今天晚上。”

“晏哥你不知道,我特别想念那些跟你同床共枕的日子。”说起些以前有趣的事情,两人哈哈笑个不停。

言晏和呼延本来是床挨床的室友,宿舍里两人玩得最好。呼延是本地人,家里虽不是真的豪门可也是资本家,有点小钱。自从打一下学期开始,他就一直住在堕落街,天气越热越冷在小屋里赖得就越久,常常需要言晏给他拿作业过来或者带作业去交。

傍晚太阳下山,起了很爽快的风,言晏拖着装了衣服和书的箱子、拎着电脑到了堕落街的时候天已擦黑,狭窄幽深的楼道里更是昏暗。走到二楼时,楼上嗒嗒嗒响起鞋子叩击楼梯的声音,随着声音的靠近,依稀辨出身形是个女孩,言晏一下囧在当地,不知是进是退,提着这么大个箱子挡在正中,无法侧身让人过,于是又提着笨重的箱子步步退到楼层间平台上,这一下费了好些时间。那个女孩走下来经过言晏身边,细声说了句谢谢,下了几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笑说道:“其实你可以把箱子留在楼梯上,人让开就好了呀。”楼梯间镂花漏窗渗进来黄昏的光,在她脸上勾勒一圈,只辨得清秀致的下巴和凝着光的眼睛。

言晏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已经走了下去消失在转角。

言晏敲了敲门,可是屋里没人。也许是呼延去街上吃饭了吧,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准备叫呼延顺便回来时带份炒饭,闻着隔壁传来的饭菜香,言晏更饿得慌。没想到呼延居然挂断了电话,再打一次却听到呼延的铃声好像从隔壁的那家里传出,逐渐放大,伴随着啪啦的人字拖声,门一下开了,呼延探出头来,招呼言晏进去:“晏哥我在这儿呢,你也快进来吧。”

“那我箱子……”

“先拖进来吧,我也忘带钥匙出来了,也进不了门,所以在邻居家蹭饭呢。”

来呼延这边很多次了,好像还从来没和他的邻居打过照面,不过估计也是工大或师大的学生吧。

呼延把箱子倚在门边后,人刺溜地就蹿到厨房里去了,弄得言晏莫名其妙地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不知道该坐哪儿。老旧的沙发上铺上了崭新的花朵图案的布,还放置着好多靠垫,看样子应该是女生的家,怪不得呼延积极地往厨房里去,言晏一下明白了。

“晏哥你自己先玩儿会儿,饭马上就好,啊~”呼延在厨房里大声说到。言晏不禁失笑,自己玩儿?怎么玩儿啊?

他环视了客厅一圈,拣了茶几旁唯一一个小板凳坐了,腿不好放只好伸长了尴不尬地呆着,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在那张沙发上落座,有些怯怕这个房间里淡淡的甜香味,年轻女生的味道。

无事可做只好摸出手机来,想给邵燃发个短信,报告下和呼延同居这个新情况,今天从早上起绍燃就没来过短信,不知道为什么。刚起了个头,防盗门又响起开门的旋钮声,从言晏坐的地方看不到玄关,只听见有人换鞋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抱着饮料和啤酒的女孩边进来边疑惑地扬声:“这箱子是哪儿来的?”看到言晏,先是一愣,随后浅浅一笑:“原来是你的。”

呼延从厨房里出来,听见女孩这么说奇怪地问道:“你们认识?”

女孩粲然一笑:“我们不认识”,屈起食指在箱子上轻叩,“可是我和它认识。”

最后总算把情况理清了,这套房是三个女孩在住,都是这学期才搬进来的,其中一个是言晏和呼延的好朋友邹子的妹妹邹子念,在师大上学,比言晏他们低一级,刚上大二。另外两个女孩是邹子念在社团活动中认识的,厨房那个是师大的女生,言晏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是工大的,她们都大三,比邹子念高一级。他们想在外租房住又怕不安全,于是想到了呼延这里,大家都认识有人照应。言晏估计,所谓“安全”是建立在邹子对呼延三令五申、耳提面命不许打他妹妹的主意之上的。今天下午呼延出去扔垃圾忘了带钥匙,于是就索性想到这边来待一会儿,正好遇上女生们想自己做晚饭,邹子念打工去了,这个点还没回来,听说呼延在这儿,等会儿邹子也要一起过来吃饭凑热闹。

过了没一会儿,呼延家管收房租的一个亲戚帮他把钥匙送了过来,于是言晏趁机说去把行李收拾放下,好避开这个地方。虽然不是什么内向的性子,可他不像邹子和呼延那般与人自来熟,甚至和陌生人交流有点障碍,平常怎样聪明到时候就都成了木讷,并因此而显得很高傲冰冷。读了两年大学这个毛病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厉害了,可还是会感到窘迫。

呼延的房子里空调、电脑、灯都还开着,言晏要住的房间已经一年多没有人气了,那个大衣柜里都是灰尘,他也就不准备把行李拿出来,只把床单和枕被换上自己的。这些事十多分钟也就完了,在渐渐变暗的房间里,仿佛忘记该做什么一般,静静地坐着。突然想起刚才写了一半的短信,刚拿出手机绍燃的电话就来了,屏幕上闪烁着她明朗的笑容。言晏心中一软,接电话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喂?吃饭了吗?晚上有课没?”

可是电话那头静静的,言晏能感到绍燃在那头屏住的声音。

“你怎么了?今天怎么一整天也没收到你的消息呢?”

不知她怎么了,忽然挂掉电话。言晏有些失神,在一起一年,绍燃什么时候对自己发过脾气?好像没有吧。

绍燃来了短信:“是不是如果我不主动找你,你就永远不会联系我?”

言晏给她拨过去,绍燃又一次挂断了。不一会儿还是短信:“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如果你不爱我,那我们就分手吧。”

“我喜不喜欢你,难道你还知道吗?你明知道我不想分手。”

“就像你说的,那是‘喜欢’,你不‘爱’我。”

爱?言晏不明白女生们对这个字在执着些什么。被言情小说荼毒太深了吧?平常人的恋爱哪有什么山盟海誓、矢志不渝,大家欢欢喜喜的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老是挑事,找这些形而上的碴。

隔着这么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两个人又短信来去辩白了几句,也没有结果。言晏开始觉得烦闷而委屈,今天一整天的失落和等待在绍燃那里都是不存在的,她不知哪里不对劲了。拿出手机随意地滑动浏览着短信信箱,言晏发现好像确实每次都是绍燃先来信息,“在干嘛呢?”“天气怎么样,这边好冷啊~我手都僵得按不了手机了”,然后他再回复,最后总是以他说“好啦,我上课了不说了”“等会儿再聊,在路上呢”或者“乖,睡吧,很晚了”结尾。永远都是绍燃开头,自己结尾。可是这能说明什么?言晏本来就不是个热情肉麻的人,尤其是两个人异地这么远,看不到表情触不到温度,只能凭言语揣摩对方的心情,而言语和文字又是最脆弱稀薄的表达,远不如一个坚定的拥抱有力。

不知坐了多久,邹子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响起,招呼言晏过去吃饭了。菜非常简单,手撕包菜、农家小炒肉等几个女生们现学的湘菜和一些在楼下买的现成的凉菜。两边儿都熟悉的邹子念像是纽带一样把这群人结在一张桌上,她一来言晏觉得气氛要好些了,应该说自己周围的气场要活些了,其他人一直都熟络得很,只有自己像局外人一样。

“言晏哥哥,你说这个茄子豆角我做得正不正宗,”言晏刚尝了口,话还没说邹子念就紧接着到:“怎么样,很地道吧,很地道吧!我就知道!”

“得了吧,你就只是最后把菜铲到盘子里。你也真敢说!”邹子损她妹妹。他们三个同年级,不仅是老乡,爸妈还是一个单位的,从小一起在家属区院儿里长大,言晏和邹子一起考到了工大上学,邹子念复读了一年后也非要跟着来,但是又不想被她哥哥管太紧,就报了工大隔壁的师大,反正她性子随和开朗,做老师也不错。

邹子念用筷子一敲碗沿,“邹子静,你给我安静点!”

“原来你叫邹子静啊?我还以为你就叫邹子呢。是尊敬的敬么?”那个师大的女孩于默涵问道。

“NO,NO,NO…是安静的静,静香的静。”邹子念戏谑到。

邹子一下又急又无可奈何。

呼延跟于默涵解释:“他一直嫌弃自己名字太娘,让我们都叫他邹子。”解释完也就顺势接过话头热切地跟她聊了起来。邹子念用筷子头戳了下言晏,斜瞥了眼呼延,吐吐舌头,做个口型:“色狼!”

言晏也笑起来,暂时忘记了刚才和绍燃的不快。一侧头看见在楼梯间遇见的那个女孩,突然意识到还不知她叫什么,按他的性格不会主动去问,可是不问又显得很尴尬,大家这么近地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一圈人都是热热烈烈的,唯独到了他们俩这一块像是塌陷到另一个空间了一样,静得诡异。

倒是那个女孩先开口了:“是言笑晏晏的言晏吗?”

“呃?恩……”言晏在这个女孩面前尤其窘迫,她说话做事总是不带开头,单刀直入地厉害。

“呵,像女孩子的名字呢,我叫卓尔,”说着仿佛有些羞赧,“就是‘卓尔不群’的卓尔。”接着自顾自地笑起来,“爸妈取这么个名字,倒显得我多狂似的。”

“是个好名字,好听又不俗。”言晏说。

邹子凑过头搭腔到:“啧,卓尔你名字多霸气啊,我巴不得跟你换啊。”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饭也就吃完了,看样子卓尔也不是个爱聊天的。大家把桌子收拾好、卫生打扫完竟然到了9点,言晏本来一直意兴阑珊,想早点回去洗洗睡了,可是有人提议去江边看每周六都有的烟花,经不起邹子念一再缠着撒娇卖萌地要求,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沿着堕落街走到头就是湘江大道,再往北走一点就到了能看见橘子洲烟火的地方。表演已经开始一会儿了,大家刚找地方站定,一朵最盛大的紫色烟花在头顶爆开,伴随着人群的欢呼,铺洒下漫天熠熠的火光。

“好可怕的华丽。”卓尔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只有站在她身边的言晏听到了,本来站在他们中间的邹子念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卓尔对上言晏侧头询问的目光,抬头补充了一句:“我想战争时候也有这么明亮的烟火,越是盛大越是轰轰烈烈的爆炸,人们就越兴奋,你说是不是很可怕?”

言晏比她高得多,刚刚绽放的一朵红色烟花正好映亮了卓尔扬起的脸,星星点点的光悉数落在那双眼睛里,美得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