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青岩走近竹篱边,低低叫一声:“小娘子,拜揖!”那女子在雪影中忙忙答礼道:“相公万福。”蒋青岩道:“早间承小娘子见约,特来领教。敢问小娘子贵姓芳名?为何有如此才貌受这般苦楚?望小娘子直言,倘有用力,定当相救?”那女子听问,不觉泪如泉涌,做声不出。过了半晌,答道:“早间偶尔悲吟,不期污耳,更蒙佳章赐问,料相公定是有心人,故相约至此,一叙衷肠,敢问相公尊姓大名?”蒋生道:“小生姓蒋,字青岩,祖籍金陵,近居西湖。”那女子道:“妾与相公正是同乡。妾姓柳名碧烟,妾父在陈朝时曾任职执金吾,陈亡后五年,父殁母违。父殁时妾甫三龄,寄养于舅氏。舅氏亦文士也,及八岁,妾随舅攻书识字。十二岁,舅亦亡。舅母不良,但爱己子,而以婢待妾。十五而舅母亦故,表兄以妾为奇货,利得多金,遂百计诱妾,嫁彼胡将。胡将,固龌龊武夫也耳,其大娘悍妒无比,自妾入门以来,绝不许胡将与妾一面,妾身得此赖以不染。所苦者,大娘朝夕骂詈,又使妾供贱役,每欲卖妾而不得其人。今幸蒙相公见问,敢倾衷肠!倘蒙救援,使妾得出牢笼,妾当衔结以报。”
蒋青岩听了,又恨又叹,把自己一段偷香窃玉的念头都丢过一边,想道:“我正在此寻觅佳人,她大娘既要卖她,且她还未破身,我何不将些银钱买了她去?一则救了岳翁,二则救这女子,岂非一举两得!”乃答道:“小生闻小娘子之言,心诚侧悯。小生倒有救小娘子之力,但恐有屈尊体,未知娘子肯依否?”碧烟道:“相公但说。若能救妾,妾自当敬从。”蒋青岩把救岳父的事从头至尾向她说了一遍。碧烟道:“贱妾不幸,被人欺误,致受此苦!若再作侍儿,较今相去几何?”蒋生道:“小娘子差矣!那杨越公,权倾中外,位压群僚,他的侍儿姬妾尽都珠围翠绕,若小娘子这般容貌才学,到他府中,自然专房擅宠。比今日,岂非九天丸泥乎?”碧烟道:“相公之言,虽是仁人,但妾本意实在相公,不意相公舍己从人,负妾初心矣!”蒋青岩道:“小娘子之意,小生岂不知之!奈事有不得已,只求娘子前去以解其厄。昔西子入吴,后来仍归范蠡;今日娘子入越,安知异日不重归小生乎?请小娘子思之。”
碧烟道:“妾与相公邂逅,亦是前缘。今日之事,听其裁处!”蒋青岩向她一揖,谢道:“蒙娘子见诺,感德多矣!便不知明日央媒相求,是求胡将还是求大娘?望娘子指教。”碧烟道:
“那胡将出征已久,主在大娘。只须向大娘说便了。”此时,夜已四鼓,寒气侵衣。蒋青岩恐碧烟衣裳单薄,说道:“夜深露冷,请小娘子自便。明日自当竭力谋为,定不负小娘子之望。
”碧烟此时也觉寒冷,闻蒋青岩之言,两人告别,各自归房安睡。
次早,蒋青岩便着院子去寻媒婆来。蒋青岩向媒婆道:“我闻隔壁胡家有一妾,要打发出去,你可到他家问他大娘一声,休说是我央你去的,并不可使别人知道。如事成,重重谢你。”
媒婆闻言,失惊道:“呀!偏放着这一个佳人,老身却就忘了。相公放心,包你一说就成,还是个女孩儿哩!相公请坐,老身去去就来回信。”那媒婆当时便往胡家去说。
不半晌,喜孜孜来回道:“相公,他奶奶肯到肯了,只是价钱重哩!”蒋生道:“曾问她多少身价?”媒婆道:“胡奶奶说,他家老爷当日是六百两银子娶的,原封未动,于今仍旧要六百两。若肯依她这数,一边兑银子,一边便抬人。”蒋青岩闻言想道:“那等一个佳人,便是六百两也不嫌多。”便向媒婆道:“胡家说的数目,我便依她。你明早来,同去成事。只有一说,我却是要带往远处去的。要说之在先。”媒婆道:
“此事不须相公虑得。那胡奶奶原要卖她到外路去的。”蒋青岩道:“如此却好!”媒婆又到胡家回复,不题。蒋青岩见媒婆去了,遂叫院子到江口唤了一只大江船撑到秦淮河下住了,将囊中银子兑出六百两,将皮箱盛了。次日清晨,媒婆到了。蒋生吩咐院子捧了银箱,自己和媒婆同到胡家来。那胡家总没有一个正经男人在家,只有两三个牛精一般的小厮站在厅旁。看见蒋青岩的人品,都道:“好个白脸相公!俺家柳娘子乃前生修到了哩!”那媒婆忙忙进去,与胡奶奶说了。那奶奶竟亲自走出来,蒋青岩抬头将那奶奶一看,好像恶煞一般。怎见得:
身长体肥,眼大眉粗,黄毛关丛簪花朵。尖额角,高耸双颧。又麻又黑的面皮,粉填脂补;一出一进的牙齿,铁打金镶。十指竟似钉耙,小脚浑如臭鳖。豺声虎视,壮士魂飞;狗脸蛇心,佳人胆丧。
蒋青岩没奈何,也只得作她一揖,她也深礅了几礅,便和蒋生对面坐了。叫左右抬过一张桌子,放在中间,拿过一架天平来,将银子兑了,写了纸三面,交付明白。那胡家老婆望着屋里边喊道:“柳家孩子,快出来。”只这一声,把蒋青岩吓了一惊。不一会,柳碧烟袅袅走出来,向胡家老婆拜了一拜。此时,蒋家院子已有轿子在外伺候。碧烟上了轿,蒋青岩吩咐院子先送碧烟到船上,他随后转到庵中,谢了主僧,着伴云和院子唤了人夫将行李挑上船去。蒋青岩到了船上,请碧烟到前舱,作揖道:“娘子此后到内舱安置,小生趁此天早上街去,替娘子买几件衣服、器皿来。”碧烟感谢不尽。蒋青岩吩咐伴云在船备饭,他自唤了两个院子相随,上岸去了。这碧烟独自一个坐在船中,想道:“我看蒋郎这般人品才学,实实羡慕,谁料此身又属他人?这也难为蒋郎,他一则为结发之情,二则为翁婿之好。我有个道理,待到了越公府之后,相机而动,到底要遂了我的初心,但不知蒋郎之心如何?待他回来,试他一试。”
正思想间,伴云捧饭进来。碧烟吃罢,蒋青岩回来,买了许多衣服、被褥、毡毯、帐幔、盆桶、脂粉、梳蓖之类,挑了一担上船。蒋青岩吩咐伴云搬到后舱,交与碧烟。碧烟十分感激。此时,日已将暮。蒋青岩吩咐船家将船撑到城外住,以便明日早开。众船家闻言,一齐动手,将船撑到城外住了。
伴云上灯进舱,蒋青岩又叫伴云上盏灯送到碧烟舱中去。
然后,院子和伴云替主人铺叠衾枕,及至吃过晚饭,蒋生着他们自去睡觉。独自一个倚着船舱,看那一天星斗,两岸明灯,心中想道:“如此良夜,又有这般佳人,依然寂寞”。我若当日不遇柔玉小姐,今日这碧烟岂不属我!”又道:“一个碧烟换一个柔玉也不吃亏,只是这碧烟十分属意于我,若得那杨老儿早早死了或者还有属我之日,亦未可知!”左思右想,只是忘情不下。忍不住脚,竟走到碧烟舱门外。
伸头一张,见那碧烟独自坐在灯下,手托香腮,如有所思。
蒋青岩低声问道:“小娘子,此时还不安寝,得毋叹寂寞乎?”碧烟闻言,忙立起身答道:“贱妾既蒙救援,得离苦海,安敢更嫌寂寞?实有所思耳!”蒋青岩道:“小娘子所思何事?何不对小生说知?倘能效劳,顶踵非所爱惜。”只见碧烟停了半晌,乃长叹一声道:“妾虽贱质,育自名门,毛遂之行,素所深耻,但以纤纤女子,遭家不造,而魔乡幻域历试多方,前承君子不以葑菲见遗,俾得登诸鼎沮,今尚有何隐衷不可共白?
妾囊者与君邂逅,窃谓鸢萝得施松柏白头,倘能相守,甘抱衾禂,不图君子别有用心。遂致耿耿之衷终成画饼,独不知今之为越入吴者,他日或可收功于万一,君亦能如范大夫之载我以扁舟否耳?”蒋青岩亦长叹道:“自睹芳容,已深绻缱。奈家岳父之难,非小娘子不能解,小生实是忍情割爱,为此不义之举。今闻小娘子之言,使小生感愧无地。小娘子此去,切莫忧虑致损花容,倘天假之缘,那杨素老儿早为物化,则珠还剑合,未必可图之!异日岂特扁舟之载而已哉!”碧烟道:“相公之言,得毋诳妾否?”蒋青岩道:“小生素不失信于朋友,何敢食言于娘子?如不见谅不难,何如证之神明天诸皦日?”于是,二人焚香秉烛,各倾诚款,谓:“后如背盟,神天共殛。”誓毕,二人各赋诗一首,交相收敛,以为后日重逢之证。蒋青岩诗道:
记取兰舟语,相将乱寸心。
可怜分镜影,凄绝是知音。
碧烟诗道:
良夜寂无人,兰舟矢素心。
他年琴剑合,切莫负知音。
二人又谈了些诗文歌赋,听谯楼已交四鼓,恐为家人所见,彼此不便,蒋青岩始辞了碧烟,轻轻转过前舱安睡。碧烟亦因青岩许以后约故,亦安心就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红颜命薄,自古如斯;才子情多,于今为例。
柳碧烟遭父母之变,寄食外家,尚为养晦,不幸而长亲甫逝。
乃表兄竟以奇货居之,诚为情所难忍矣!况遭胡妻诟辱,势难脱诸网罗。忽而佳人咏雪,才子怜情,变出一番因果,此亦事所不及料。致兰舟共誓,蒋青岩不得自私,直若万丈游丝忽然一落,君子为之三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