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介绍一下邝小天。
但奇怪的很,当我想要完整而准确地介绍我的前妻时,我发现自己竟然对她并不了解,好像我们从不曾相知。那就尽我所能的拼凑出一些信息吧。我和邝小天九年前相识于朋友的聚会上,八年前春天的一天结了婚。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在我疯狂追求她的那段时间里,我用尽了所有可以赞扬美的词语,但这些词汇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即使在经历了许多春秋之后的今天,我的脑海里首先浮现的还是关于很美的一些画面。蓝天白云像一幅画,把夏日涂抹成暖色调。邝小天站在草地上,那里草的芬芳、风的抚摸、山的曲线和鸟的剪影递次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如果我是画家,此时一定可以画一幅锦绣山水。但邝小天的身影却十分模糊,我必须十分用力,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那是在什么地方呢?我和她是不是在拍照?为什么连她的脸我一时间也无从想起。
当然,只消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想起她的轮廓。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为什么我一定要费尽力气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瞬间呢?因为我就要见到这个老朋友了,她就在这架飞机落地的城市里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我一定要在落地之前把所有的故事的细节都清晰地串联起来,才不至过于冒昧而尴尬。但我不知道她在哪个角落,也不确定她是否期待我的出现,或许是我一厢情愿。
那柔软的小手,那呈流线型泻下来的手感舒爽的秀发,那白皙透明的脸颊,那件冬日里格调高雅的羊绒毛衫,那端坐在我面前时倾耳聆听的惯常动作,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也突然浮现出来。她有一弯柳叶眉,眉间有颗痣,一双桃花眼,眼睛下是长长的睫毛,皮肤总是白里透红。我对她的了解仅止于此,但她的内心以及深处的封锁的小屋,我一无所知。当年我从不关心这些。
她在夏日午后的柳荫下,她在冬雪皑皑的松枝旁,她在车上、在卧室、在船上、在草丛,她总是笑意盈盈、婀娜多姿。这时,她朝我地走来,微微轻启朱唇,缓缓张开双臂,款款迈着步伐,她眼神定定地看着我,她走近我。
“你笑起来的样子令人着迷,就这样永远笑下去好吗?”她说。
“永远。只有你让我合不拢嘴。”我答道。
她咯咯笑起来,然后便陷入沉默。她把头贴在我的胸膛,用手在我的肚皮上画起笑脸来。
尽管如此,大风可以把浮尘吹去,时间总会把谎言揭穿。那段光阴和光阴里的故事成了后来的我们眼里的永远。然而这永远也像商店里的商品一样贴着保质期。所以,接到邝小天寄来的信件后,我就开始惴惴不安,因为我委实丧失了很多关键的记忆。
机舱里空姐们正在派发饮品。那位空姐又走了过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我很好,谢谢。只是有一点伤感。”我微笑着说道。
“这是常有的事儿,我很能理解您。”她问我喝点什么,我要了杯柠檬汁。喝的时候酸酸甜甜,倒是应景。
邝小天寄来的快递信就在我的旅行箱里,信封背面有一行字:“请于3日后拆开。”想来是一份十分重要的文件,于是它小心翼翼的躺在旅行箱的夹层里。我很期待她会告诉我些什么。
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雨云,俯身向A城机场降落。十月砭人肌骨的冷雨,把大地涂得一片阴沉。机舱内熟睡的人们纷纷醒来,婴儿的啼哭声清澈干脆,气氛热烈起来。机身完全停稳后,我取下旅行箱,快步走向出站口。
A城阴雨迷蒙,机场出口持枪安检的警员排成一排,仅留出中间一个狭小的出口,机场外停在半杆的旗帜呆然地垂向地面,街道上散落着纸屑、纸板、面包袋以及破烂衣服,人们在雨中行进,谁也没有撑伞,他们似乎很热,人群上方升腾一团雾气。他们振臂呼号,声音铺天盖地,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咕噜,我听不懂。他们是基于何种诉求不约而同的集聚在这里,这也不是我关心的。
我只是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她在人群中,动作和口号与别人并不协调。她身上的白色T恤早已被雨水浸透,以她为圆心的半径三米内人群密度出奇的高。我被挤进了人群,这非我所愿,我原本要过到街对面去。
我被挤着往前走。姑娘似乎专心于振臂呼号,也可能自得于这种引人的魅力。人群不断壮大,不断有不明真相的人卷入进来,他们不会叽里咕噜,也不随着振臂呼号,手里只是紧紧拉着行李箱。
很快队伍聚集到一个广场,广场最前方似乎有人面对着人群讲话。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都想凑前听听说些什么,人群迅速由一条长河状变换成一只圆饼状,前面的人起初用后背顶住了,后来体力不支,整个队伍轰地向前冲去,我被后面推着向前跑。
A城已是旭日东升,我在酒店住下。经此一役,我满身疲惫,但毫无睡意。邝小天寄来的信还在旅行箱里,它在等待我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