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升入8000米的高空。碧空外的阳光格外明媚,大地上的房屋和山峦时隐时现,我用力向后看,是白茫茫的云团簇拥着,将我和这个城市分割开来。罢了罢了,徒增伤感,我想。
于是我拉下窗帘,闭上眼睛,试图平静下来。但却毫无睡意,脑海在波浪翻滚。
四年前,我和邝小天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她是导火索,而我是纵火者。
那次谈话使我压抑已久的怒火一瞬间燃烧起来。“操,是这样吗?**的只是在为你的一己私欲撒谎吧,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消失这么久,既然你有你的理由,你就讲出来啊,别他妈假惺惺的,装可怜。”我激动地摔碎了手中的玻璃杯,表现得张皇、绝望、浑身颤抖,然后蹲下来抱头痛哭。我看到玻璃碎片,想起那是我所有家居中的唯一奢侈品。我不清楚是怒火中烧还是痛失爱杯?如果是后者,也许现在会少些惋惜,因为那怒火是莫名的乃至蓄意的。
邝小天眼中有泪,但她显得异常平静。哦,她向来如此,印象之中的她从未在大起大落间出现大喜大悲,在我的感觉里这次出奇的冷静。她说,我不后悔,所有的人和事大概都有运行轨迹吧,惟其遵循,才不丢失。你不是也常常通宵牌局嘛,我很理解。瞒着你去A城的这几天,使我一生中再无多日的回忆变得清晰而真实,也是昏天黑地的,我一度以为自己走不出来,大概你能感觉到我正处在极度悲恸之中,我本不打算让情绪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但一些细枝末节总会时不时从我的眼里跳出来,让我不得不再度恸哭。你要问我事情的经过,真的对不起,我从没打算对任何人讲,对你也不能。这并非是由于不信任而拉起的隔离线,而是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上锁的小屋,锁孔已经锈迹斑斑,钥匙可能遗落他乡。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她长出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沉默良久,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名字,然后起身走到我身边,俯身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个吻,关上门离开了。
我为此愧疚不已,我不确定这是否是正确的赌注,我深爱邝小天,但同时我在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我急切想要走出这沼泽。想来此举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吧,邝小天有她的人生轨迹,她自立自强,敢爱敢恨;我也打着我的如意算盘,让我爱的人更爱我,也让我的爱人不爱我。
最后一次见到邝小天的时候,我们用手里的红皮本子换来了绿皮本子。喜庆的红和温暖的绿放在一起,我更喜欢绿色,这只是我的色彩生理反映,并不意味着我把离婚当儿戏,我把自己定义为一个传统观念很强的人。我们出门便分道扬镳,没有像熟人或者老朋友一样坐下来吃一顿分手饭,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有来得及说。一点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回想至此,我忽然想起《非诚勿扰2》的开场里那个“离婚庆典”桥段,葛优扮演的司仪郑重其事地宣布一对夫妻隆重结束维持5年的婚姻,他要他们对着金钱发出诚实可信、深思熟虑且义无反顾的誓言,无论他们多么相爱、对方多么富有,都不愿在一起,并相互交回戒指,最后双方极其别扭的拥别。这是王朔的反讽式黑色幽默,在我看来却异常伤感,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飞机从大气层进入平流层,开始平稳飞行。连日来的困惑让我疲倦,我决定让自己休息。我拿起耳机听广播,只有一个频道,我别无选择。里面除了必要的飞行提示外,大部分时间在循环播放音乐。没有铺天盖地的性病广播里,我体会到片刻的宁静,不去思考,安静地听一下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耳机里突然响起熟悉的旋律,第一个音符响起我就浑身打颤。那是一个当红歌手翻唱的《遗忘》,太熟悉这旋律,它一如既往地使我难以自已,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强烈地震撼着我的身心。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选择遗忘你/遗忘你/和你单薄而忧郁的悲伤/跌跌撞撞/逃离梦幻缤纷的天堂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选择遗忘我/遗忘我/和我浮躁而叛逆的惆怅/遍体鳞伤/搁浅生命最初的梦想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选择遗忘/遗忘我们/和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繁华落殇/独自漂泊只身去流浪
我也不知道/生命最本质的色彩是什么模样/但我知道/心灵插上飞翔的翅膀/飞到梦想最遥远的地方/那里一定灯火辉煌/孕育着重生的希望
当每一个音符穿过我的大脑并传遍我的全身时,我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漩涡之中,眼前是一幕幕高速旋转的画面。音乐变成了卡朋特乐队的《YesterdayOnceMore》。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旅途中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离去的人们和无可挽回的懊悔。
我竟然情绪激动起来了,真是头痛难耐。为了不使脑袋胀裂,我俯下身,双手捂脸,有些抽搐。很快,一位空姐走来,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说不要紧的,谢谢。她莞尔一笑,转身走开。
我为一封信而搭乘这次航班。
实在不可思议。时隔多年,邝小天竟然给我来信。更加疑惑的是,我只有在三天之后才能打开它。这让我有点不能忍,但我决定遵守这个单方协定。
关于邝小天的很多回忆出现了严重缺失,时间越久,越空白。三天里我必须做些什么,尽管我不知所措。
我花去整整两天时间翻箱倒柜,我趴在地上,站在椅上,或者蹲在角落里,每一处都细致扫描,我要搜索所有和邝小天有关的讯息。我翻出了她的墨镜、唇膏、护肤油、文胸、丁字内裤和一件绿色吊带连体裙,我有些内疚,离婚那天我应该好好收拾起来亲手归还于她的。
没有找到邝小天的任何照片,我很沮丧。在和邝小天离婚后,我过得很幸福,婚外女人堂而皇之走进我的生活,和邝小天比起来,她除了脸蛋更白嫩一些之外,别无优点,她不温柔,不善良,也不通情达理,但沉溺于情爱之中的人是看不清楚的。有次,她仰头看见了床头我和邝小天的结婚照,倏地站起身来将其撕下来扔出卧室。她认为这是极大的侮辱,她不是小三,绝不容许一张照片来旁观。后来,结婚照不见了,连带很多照片一起不翼而飞。
我在客厅一角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鹿鼎记》,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翻开扉页,邝小天隽秀的字迹铺满了空白角落,有一首小诗,诗名《要好好地走》,读了两遍没懂,我便抄了下来:
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到底有没有尽头/是不是只有经历最漫长的等候/才盼到那嫣然的回眸/你刻骨的温柔
流浪的心,漂泊太久/经世流年的魔咒/怎经得起命运摧骨拉朽/如若回首/雾霭般尺度游走/是你清澈的似水明眸
亲爱的朋友/当一切无法拥有/不要再过挽留/风里雨里/一个人要好好地走
落款写着“陈辰”,很陌生。我不记得我和她的朋友中有这个人,但我不敢妄下定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自己的记忆力愈加怀疑。正文第一页写着:“张冲说:‘让我尝尝你嘴唇的味道’。哎呀,这比梦中的陈近南更要霸道。”整本书里几乎所有的空白处都有笔迹,她提到了很多人,吴雪、伍凯、大姐、桂阳华等等,大概有十多个。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人,也从未听她谈起,更从未在任何朋友那里得到这些人的任何讯息,这让我困惑不已。仿佛在我同她吃饭/同她睡觉的房间里一下子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在我的房间里七嘴八舌议论不休,述说着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奇怪的是,我好像也可以身临其境地加入他们的议论。我只看到他们模糊的背影,听到他们模糊的声音,当我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时,会止不住的掉眼泪。他们会时而稍作停顿,转过身来看我,我并不以为我可以发声,事实上我也一贯不大合群,但他们会频频点头,转回身继续交谈。我也只能看到他们模糊的面孔,好像在哪见过?我也无从想起。
更令我惊奇的是,我合上书,他们瞬即遁出,房间复归平静。
我把邝小天的衣物清洗干净,并小心翼翼的叠好,放进旅行箱里。我把书上的灰尘吹去,也拿干毛巾细心擦拭,叠进衣物里。这件事情放在四年前办理离婚登记那天来做恰如其分,此刻却分外多余。但我没有随意处置它们的权利。
邝小天身上的一大串问号令我寝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