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要好好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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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家出走

我读的书并不多,在80年代贫穷而落后的农村能够看得起书的凤毛麟角,绝不是一贫如洗的农民,而我是个例外。

这完全归功于村支书的儿子张冲,我讨厌村支书,在我的印象里,他的面目是狰狞的、扭曲的。就在那个时侯我的记忆深处烙下这个令人作呕的面孔。以致许多年以后,再次见到昔日的村支书,我竟然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过头骄傲而倔强的吹起口哨,酷似前世结着深仇大恨的冤家狭路相逢,怒目圆睁,杀气逼人。尽管我知道这带着深厚鄙夷色彩的动作是何其滑稽,何其做作,对村支书的杀伤力又何其微弱。我讨厌这个没人性的家伙,我也讨厌张冲,有其父必有其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冲和他父亲就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温柔可爱,天真烂漫大概是那个时期所有小女孩的共同特点吧!我也想做个听话的小精灵,在父母的呵护下阳光般无忧无虑的成长。在父亲的皮鞭下逆来顺受第无数次之后,我终于开始怀疑这个谣言的真实性,我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这句话是张冲悄悄告诉我的,在村西头的小河边,潺潺的流水,倒影着支离破碎的天空,永不停息的向南流去。张冲小心翼翼的跟在我的屁股后走着,他知道我生气了。我抓起一块石子,用力向水里掷,却只溅起微弱的一点浪花。

我告诉张冲,你和你可恶的老爸一样,是个惯用谎言的家伙,我讨厌你。张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难过的低下头,任由我对他吼叫。

张冲依旧一如既往的围着我转,每天放学以后,他都会跑到小河边,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白妞”,我讨厌别人这样喊我,索性就不理他。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在我很小的时候有过的,而如今飘渺到虚无,在记忆深处连根拔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就是幸福吧?有一个男人围着你转,伤心了,陪着你伤心;快乐了,陪着你快乐。

傍晚的夕阳渲染最后一抹晕红,我回家,作为一个首领,带着日日与我相依为伴的三只绵羊落寞而归,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后面远远跟着张冲,那道远远的距离就像一条绷紧的绳索,张冲始终在绳索的最末端,不偏不依,不远不近。西方天空的最后一抹光亮悄然隐没在远山那头,月亮升起来了,朦朦胧胧的村庄覆盖了一层银灰色,没落而恐怖。

我说我想上学,父亲从凳子上呼的站起来,冲我吼道,哪有钱让你上学,给我老老实实安安生生在家呆着!然后愤愤的瞪我一眼,颤抖着手点起一支烟,屋里就开始弥漫起劣质芒果烟的呛人气味。我倔强的扬起头,泪水才没有掉下来,因为我知道,泪水所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而这情形毋庸置疑,问题很严重。吸了几口,父亲又开始咳嗽了,他掐了放在兜里,起身背起手来回踱步,我被父亲来回的身影晃的有点晕,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我听见父亲骂道:没心没肺的家伙。于是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口泄下来,很慵懒,仿佛沉睡了一个世纪,被世界搁浅的角落里,命运在低声啜泣。张冲问我你怎么了的时候,我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我恨你。张冲又一次在我面难过的前低下头。

我说,不是你的错,干嘛要承受我的数落?

张冲只是嘿嘿的笑着说没事没事。

后来,张冲就把他的书拿给我看,教给我识字,念书。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这种精神的慰藉的。

他是个憨厚木讷的家伙,绝不像眯着眼睛舔着大肚腩的村支书,所以我并不讨厌张冲。甚至某时某刻在某个特定的场景,比如夕阳辉映下张冲嬉皮笑脸冲着我笑的时候,我曾经心潮澎湃过。

夏日的午后,阳光火球般炙烤着大地,我只能是个黄毛丫头,穿着破旧的花白格子衣服,蓬乱着头发,自卑地出现在张冲面前。张冲神秘兮兮地拿着手里的《鹿鼎记》问我,我们打赌如何?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我不假思索回道。

这本书给你,前提条件是让我尝一下你嘴唇的味道。

简直是变态,这哪是打赌?分明是占我便宜,我恼羞成怒,抓起一把土撒到张冲的脸上,灰头土脸的他扔下书,仓皇而逃。

《鹿鼎记》我看了无数遍,记忆是刻骨铭心的。韦小宝是个有娘没爹的孩子,自幼闯荡江湖,孤身一人单枪匹马独闯龙潭虎穴,笑傲红尘,风流倜傥,潇洒到极致。我羡慕韦小宝,自由自在的生活,浪迹天涯,永无烦恼。我恨我没有生在那个年代,策马扬鞭、金戈铁马,独自闯天下。

我做梦,梦见红花会总舵主陈近南向我招手,微笑着,微笑着,渐行渐远,形容变得模糊。我确信那个风流倜傥的影子就是陈近南,因为除了做梦,我也曾经无数次在内心勾勒出他面不清晰的轮廓,雄健的身姿,毫无疑问,我活在自以为是的国度里无法自拔。我努力狂奔,却始终捉摸不到他向我伸出的手,歇斯底里的哭喊,响破漆黑的夜空。我惊醒,泪流满面。

一天早上,当我在门前的长椅上愣愣的发呆的时候,张冲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拉起我一阵狂奔。在小河边那棵斜歪的柳树下,他说,我要到镇上的中学去读书了,明天就走。然后期许的看着我的眼睛,我躲过他的眼神,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我想那时的动作一定忸怩极了。张冲走近一步在我耳边轻声说,邝小天,我喜欢你。我惊慌的抬起头,想努力看清此时的张冲到底是什么模样,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撞昏了头?可恶,张冲已经将他厚厚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我的额头。我的脸瞬间火辣起来,别,我用尽全力推开张冲,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在这条小路的尽头,我转回身,看见被我推倒在地的张冲,坐在地上咯咯的笑起来,我冲着张冲大声喊:张冲,我讨厌你。

张冲不在的日子,我很失落,父亲最近染上了酗酒,每天晚上喝的酩酊大醉,不停地抽烟,然后就摇晃着脑袋对我破口大骂,我就坐在角落里低声啜泣,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我知道,父亲如果知道我在哭,一定还会打我的。我想我一定是前世欠下的孽债,追到今生来偿还,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夜里,我又梦见红花会总舵主陈近南,战场厮杀,饿殍遍野,当割掉最后一颗敌人的头颅,他转身看到躲在角落的我,然后伸出手,微笑着,用比张冲更为磁性、更能让人为之倾倒的的男中音说,来吧,跟我走。于是我飞身上马伏在他宽厚的脊背上,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常常对着天空发呆,变幻的云朵在空中飘荡,鸟儿斜斜的飞过,消失在远山的那头。我总是思绪飞扬,勾勒出天马行空的图景。那图景的色调五彩斑斓,让我心驰神往。

突然有一个声音对我说,邝小天,跟我走吧!我以为是张冲,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我是不是病了。

一个月以后,张冲回来了,他看见我就说,你的头发好乱,难看死了。然后用手指给我梳理,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油然而生一阵酸楚,泪水再也收拾不住,泛滥决堤。我想告诉他,我真的好孤独,好难受,可是,泪水能够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我觉得我蓄谋已久了,当这个想法在脑海日益滋长、膨胀的时候。

我时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又开始重复着那个陈近南主演的旧梦,或战场厮杀、或花前月下,我幸福的样子,一定和傻子没什么区别。可是,我愿意。

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地上已经积满厚厚的黄叶,百花渐次凋零,吐露着伤感和决绝。是时候了,我暗自告诉自己。

我偷走家里的一百元钱,父亲外出酗酒的时候,我翻箱倒柜的找,在墙角的砖头缝里终于找出三只绵羊所换来的钱。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欠下他们的债吧!这一走再也不要回来,飞出笼子的鸟是不会再飞回笼子里来的。此刻的我就是那只鸟儿,天高任我飞,再也无拘无束。

当周围的事物开始变得陌生的时候,我才真切意识到这个事实:我离家出走了。多么可怕的又多么刺激的一件事。

我路过镇第一中学的大门,看见张冲正站在紧闭的大门里面冲我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的哭喊,仿佛在说:不要走,邝小天!他紧张、失望、崩溃、抓狂,双手拼命地拍打大门,然后绝望的坐在地上,仰起头泪流满面。我会不会跑到张冲面前,和他一起抱头痛哭?

而事实一定是,张冲正坐在明亮而温馨的教室里,用他清澈而明亮的眸子,看着黑板,听老师谆谆教诲。

我挥一挥手,道一声珍重!

再见,张冲;

再见,白妞;

再见,无处安放的童年;

再见;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