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见凌越,是在和他分手的十三天后。
古老的巷头,傍晚稀薄的落日斜斜照过来,在斑驳的裂墙上投下破碎的阴影。空气里有玉兰花淡淡的清香,我踩着满地凋落的花朵,走在一片余晖里。
就在这时,一个男声从身后飘过来,“莫浅浅。”
我回过头,是戴着一顶鸭舌帽装酷的凌越,他懒懒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戴着耳塞边听歌边走路很危险吗?”
“你是在咒我出车祸么?”我狠狠地答。
“呵,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毒?”他笑,别过脸假装看路人。
我咂咂嘴,“你这次倒不那么笨了咯。”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笨了?”
“那你又什么时候跟我说你聪明了?”
“莫浅浅,一点都没变啊你。”他自以为是。
“难不成你希望我变得跟你一样?”
他直挺起腰,两手插进裤袋,狡黠地笑着:“那莫浅浅小姐觉得我是怎样的?”
我转转眼珠,“你想知道?”
“想。”
“那我偏不告诉你。”说完,我自管个地转过身走掉。可是,等过了马路,他的声音又把我喊住了。
他说,“过得好么?”
马路并不宽,只有几步的距离。傍晚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他低沉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里散开来,晚风吹过,玉兰花又飘飘悠悠飞到地上。
我对他耸耸肩,然后继续听我的歌,走我的路。
耳边,光良清澈的歌声,如同天籁,仿佛从遥远的天边空灵而来。他一遍一遍地唱着:
在你我之间/有时说变就变/就像烟火/下一秒消失不见/想起你的微笑这画面/短暂纪念/你说过的永远/留在昨天/就当它是/我最美的纪念……
那些过往,那些年华,就像透明的玻璃杯,有一天,碎成了心底的伤口,一朵一朵,开成一树繁茂的疼痛。
缓过神来时,才发觉已到外婆家门口。
那扇木门依旧,有些些腐化了,散发出潮湿的木柴香。我伸手***,和小时侯一模一样的粗糙质感,仿佛还能看到童年时在上面留下的粉笔字迹。
从小,我就没有朋友,没有捉迷藏,没有玩伴。只有那些儿歌CD,这扇木门和外婆陪着我。那时候我除了听儿歌,就是拿着粉笔在木门上写写画画,然后找一些凳子当学生。每次外婆在旁边看着,然后就一把搂过我笑得一脸金黄色的皱纹,她说,咱们家浅浅也当老师啦!
“浅浅!?”
我回过神来,看到外婆正眯着眼望着我,“是浅浅吗?”语气里带着几分怀疑,更多的是惊喜。
“外婆,”我握住她筋脉突兀的手,“我是你的浅浅啊。”
“呀,真的是浅浅呀!怎么有空来啊?要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呢?”
我低下头,心里涌起一股心酸,然后扬起嘴角,“想外婆了啊。”
“外婆也想死你了哟!这么久都没见到你,怎么又瘦啦!”
“外婆要是把浅浅想死了,浅浅以后还怎么来看你啊!”
“呵呵呵,这孩子……”
那晚,我是在外婆家吃的晚饭。
“西红柿炒卷心菜,土豆炒萝卜丝,还有炒鸡蛋,这些都是我们家浅浅爱吃的哟!外婆老了,却怎么也没忘记呢。还记得你小时侯啊,最挑食了,但就老吃这几个菜不会腻……”
外婆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高兴地念叨着。我突然感觉心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假装掉了筷子,弯下腰捡起的那瞬间,泪终于猝不及防掉了下来。
从外婆家出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
坐到出租车上,我想着外婆最后的叮嘱,她说,孩子啊,有时要是你爸妈吵起来,你要劝着点啊。外婆说完,我听到她低低的叹息。
我无力地摇摇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摇下车窗。这是个晴朗的夏夜,天上挂满了繁星,一堆,一堆,又一堆,数也数不清。
闭上眼,我累了。
手机却不知时候响了起来,是妈妈。她在电话那边大吼道:“莫浅浅,这么晚你跑去哪了?马上给我回来!”
妈妈的声音太大,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皱了皱眉,挂掉了。前面的司机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一边从后望镜看着我一边絮絮叨叨:“妈妈叫你回家呢?小姑娘别这么晚还在外面啊,要是出了什么事……”
“那又关你什么事呢?”我不耐烦地看往窗外,心里腾得涌起一阵糟糕的预感。
果不其然。当我拧开家里的大门,映入眼帘的一片狼籍,证实了我的预感。
他们对坐在沙发上,彼此都铁青着脸,空气里凝滞着争执后窒息的沉寂。我低下头,咬住嘴唇,想起外婆的话,于是打破了安静:“吃饭了么?”
“吃什么吃?你看看你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妈妈突然爆发。
“你一天到晚又在干什么?有什么资格说她?”爸爸冲妈妈吼道。
“那你们又都想干什么?”我喊道。
这乱七八糟的屋子,这如同仇人的双亲,这尖锐冰冷的吵声,这,就是我的家么?我的心像被谁狠狠砸了一拳,闷闷地痛起来。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睡觉。
在梦里,我竟然回到十二岁那一年。
那天下很大的雨,闪电把整个阴暗的屋子都照亮了,雷声肆无忌惮。
他们的吵声却似乎盖过了雷声,他们厮打在一块,爸爸满脸通红地掐着妈妈的脖子。那时,我哭着拉扯着爸爸的衣角,求他松手,可是他把我踢到一边,叫我滚。别无他法,于是我只好爬起来狠狠在他脚上咬了一口,爸爸终于疼得放开了妈妈,但妈妈却转身从厨房抄来一把菜刀,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今天就一定要跟你拼命!
然后呢?然后我傻了,傻完我恨恨地抹掉眼泪,往厨房抓来一把更大的菜刀,跑到他们面前架到脖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上帝作证,当时,我真的一滴泪也掉不出,我出奇的冷静下,是一颗终于明白绝望为何物的心灵。
惊醒的时候,我感觉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眼角酸酸涩涩的。窗户没有关,风吹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掏出手机,凌晨两点十五分。我爬上窗台,凌晨的苍穹,如一块巨大的蓝色绒布,星星是一个一个婴儿,在柔软的怀抱里安宁而甜美地睡着。
我反复翻着手机上的“联系人”,有时,我总突然很想很想找个人来陪,哪怕只跟我说说琐事,哪怕只跟我聊聊天气,哪怕,只和我一起沉默。
但,我也常常只能在最后默默关掉手机,独自发呆。
第二天是周末。阳光灿烂,和风徐徐。
他们都不在家,客厅依旧一片混乱,像经历了一场残暴的洗劫。
窗台上的盆栽,无精打采地立在太阳下。一片一片叶,仿佛被阳光炙烤得轻轻一捏就会碎掉。我看着它发了好一会的呆,叹了口气,出门。
我去了“寂地”。一家我经常光顾的网吧。周末的寂地很拥挤,但每个人都很安静,各做各的,互不干扰,只听到机器运转和风扇扇动的声音。
你说,这里是不是比我那个吵杂混乱的所谓的家好多了呢?
刚登了Q,小温的头像就晃起来,她说:“我还以为你这丫头失踪了呢!”
关于小温,她该算是我的好朋友。再换句话说,如果你问我初中三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我会告诉你只有小温。
其实在中考前的一个月,我和小温才说起话的。小温当时是我的前桌,多快乐的一个女孩。可是后来某一天,她请假了,班里传言她爸爸去世了。
小温回来上课的那个下午,刚好体育课考跑步。她排在我前面,低着头慢腾腾地走着,后来我也跟着悠闲地踱了一会后,发现体育老师正拿着成绩记录本铁青着脸恶狠狠盯着我俩时,立马拉起她在跑道上飞奔起来。
之后小温开始主动找我说话,她常常可以在下课的十分钟里讲得天花乱坠。小温就像她的名字,是温暖的女孩。可我不是,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跟她做朋友。但我生日那天,她亲手为我做了一张贺卡,她说,浅浅你知道么,自从你在我最伤心的时候拉起我的手陪我跑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了。
她说,最好的朋友。然后我真的也出乎自己意料地把她当作好朋友。
“呼呼,你才知道呀!我才刚被绑架回来耶!”我接她的招。
“我看你这丫头是把别人绑架了吧,把别人拿来当‘压寨男朋友’对吧?”
男朋友。这词,突然像一根针,尖锐而准确地插进我左心房的地方,让那里隐隐地疼起来。
良久,小温怏怏地说:“哎,我好想他哦。”
我逗她,“呀,我们家小温也有心上人啦。”
她倒害羞,“才没呢,瞎扯了吧你。不过他快毕业了,以后恐怕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见面喽。”
“那我们还不是一样不能天天见面啊,哈哈。”
“那不一样。”她正儿八经地说道。
“怎么不一样?”
“我不会想你。”
“你滚。”
“滚去哪?”
“滚去找他呗。”我骂她,“你笨哦?不会聊Q不会打电话不会敲他家的门啊?”
她以牙还牙,“你傻啊?没Q号没电话没地址怎么找呢?”
我盯着电脑屏幕,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难过地想:亲爱的小温,你只是因为没联系方式而找不到要找的人,而我却是有再多的联系方式也不能去找那个人了。
你是无奈,而我则是悲哀。
从网吧晃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我抬起头,看到一只鸟扑打着翅膀,呼啦啦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太阳已经整个都掉到西边去了,天上没有一朵云彩,有点空落,如我此刻的心情。
兴许是一天滴水未进的原因,我突然感到一阵明显的晕眩,身体疲软得像泄气的轮胎。我摇摇晃晃地靠到路边一棵树上,如果可以,此刻我想倒下去一睡不复醒。
我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给游弋发了信息,只两字:游弋。
说起来,游弋只是我的网友。我们是通过彼此的博客认识的。后来,我们在Q上聊起来,话题不多,常常说着说着就沉默了,却毫无尴尬的感觉,就像两个知心的老朋友互相安静地陪伴着。有时他会给我发歌,钢琴曲,英文歌,或者民族音乐。然后我一首接一首地听完后,跟他说,好听,喜欢。
我们没有见过彼此的容颜,没有听过彼此的声音,对彼此的真实身份也一无所知。只知道在同一座城市,只知道彼此相差两岁,只是常常看着彼此的文字,似懂非懂地咀嚼着那些寂寞,一起说笑,一起听歌,一起沉默。
手机振了一下,他回:是途途呵,在干什么呢,今天有没有按时吃饭呢?
他叫我途途。在网上大家都叫我“旅途”,只有游弋会这么唤我。他曾开玩笑似地说,这样以后听到有人这么唤我,就知道是他了。
我如实回答:没。
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啊,多少总要吃点吧。
我不想吃饭。我使性子。
那你想做什么呢?他好脾气地问。
我想了想,故意逗他:我想见你。
呵呵,那就更要吃饭啦,不然怎么有力气跑过来呢?
我继续任性道:那你来见我。
那我可希望见到的是个健健康康的途途哦,不会让我失望吧?
一股酸酸的因子突然窜进我的心底,不安分地将我的眼角微微染湿了。这个男生,他没有不耐烦我的任性,他这样耐心地哄我吃饭。
良久,他又说:乖途途,快去吃吧,听话。
我反反复复看着这条短信,终于在这个夕阳还未消散的傍晚,用眼泪原谅了这阵子以来心底那些隐匿的酸楚。
那天的美术课我翘掉了。我一直不喜欢画素描,不喜欢那些单调的铅笔线条,不喜欢它们铺展在白纸上阴郁的姿态。
我去找小温了。她放月假,躲在家里画画,是一片金黄的向阳花。她的画笔染满了明黄色的颜料,在光滑的宣纸上大胆地蔓延,如流溢着生命的动脉。一朵一朵葵花,在她手里如施了魔法般,呼啦啦向着太阳张扬地绽放开来。我仿佛闻到房间里弥漫着的热烈而香甜的味道。
小温丢掉画笔,站起来拍拍手,回过头对我笑:大功告成!我在她眼里看到一湾流动的明媚,如同窗外洋洋洒洒的阳光,尽情徜徉在这个世间。
我承认,我是羡慕小温的。我羡慕她灿烂的笑容,羡慕她画里饱满的颜色,羡慕她看着这个世界时一脸的纯净。
我曾小心翼翼地问小温:你爸爸走了你难过么?她看了我一眼:你这不废话么。顿了顿又说:我爸爸是病死的,生前受了很多的折磨,也许死亡对他是一种解脱呢?虽然我舍不得他走,可是浅浅,有的时候我们不可以那么自私的。
“傻浅浅,”小温敲了敲我的脑门,“怎么老走神呢?”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走神?”我撇撇嘴。
“哎,你这丫头怎么老这么贫呢!要是我是你男朋友可受不了。”
我愣了一下,装作满不在乎地说:“你要是做我男朋友倒贴我也不要。”然后扯过她手上的画,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送给他的?”我问。
“谁呀?”她又恍然大悟,“哦呀,给他的毕业纪念。”
“重色轻友。”
“哎呀呀,我也不见得你为我写一篇文章啊!”
“这可是你用刚才的行为教我的哟!”我坏笑。
小温无奈地拍拍我的头,然后搬出一大箱影碟,要我陪她看电影,最后我们还是挑了《乌拉邦的雪》。这是一部我们看过N次的影片了。小温说,她反复地看是因为里面的男主角手里的画笔可以涂抹出天堂的光芒。而我则是因为开幕的那段场景:
一个穿着棉布裙的女孩,光着脚,坐在冬日傍晚高高的山上。天正下着雪,很大,雪花一朵一朵落在她的长发上,裙子上,脚丫上。她的嘴里在哼一段无声的旋律,眼睛里有落寞的笑意。蜿蜒至山下的阶梯,男孩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消失在一片茫茫雪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