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巨蟒的灵性不得不让商政在惊叹之余再次感叹造物主的伟大。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让商政彻头彻尾地觉得自己的渺小,一样是历史,另一样则是自然。承认自己的伟大,就是认同自己的愚疑。所以商政不在智慧中夹杂着傲慢,不使谦虚心缺乏智慧。
“我必须要回去,我不属于这儿,但我还会再来的。”商政并没打算把这里的东西带出去,那是给自己找麻烦。
很难想象和一个长约三十长,宽在六尺左右的巨蟒交流是怎样一种情况,当事实发生时,你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坦白说,商政是怀着一种如履薄冰的心态说出这番话的,无视巨蟒路远迢迢地将自己送到这来,并给予自己这样一个机遇的好意,这会否触犯它的逆鳞?
巨蟒仰着身子,硕大的头颅与商政的视线正好齐平,在片刻的无动于衷之后,巨蟒终究是在“咝”的一声长鸣中点头同意了商政这个有点自私的意见。
出了灵泉,商政翻身上了巨蟒的脊背,巨蟒将会按照商政的要求将他带到他昨夜落崖的那处地方,从那儿跌倒就要从那儿爬起来,然后装做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商政不得不承认百家村确实是被上天照顾的宠儿。商政放目望去,但见群山环绕,鸟语花香,山上的绿色以铺天盖地的姿态跃入眼帘,氤氲的雾气则像一条薄纱般飘荡在山腰、山涧、山谷,为这空谷幽泉平添了一分欲说还休,欲拒还迎的风情。
风景再好也有抵达终点站的时刻。崖边,与巨蟒约定好以后见面的时间,商政感激地目送着巨蟒灵活的身形左扭右拐地向山谷下行远,顷刻间便消失在了这弥漫的大雾之中。这是一个真实的只属于自己的梦。商政调整好呼吸,抬脚向山下走去……
商政看着一路上荆棘从被拨开,杂草堆被踏平的情形心里一暖,脚步更快了。须臾,将至昨天遇险的地方,商政听到前面模模糊糊地有人说话,于是隐住身形靠了上去。
“王贵,援兵也有了,可还是没有政哥儿的消息。这你怎么解释?”汤怀心情极差,几乎是朝王贵气急败坏地吼道。
王贵如深山古松一样,淡淡地道:“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政哥儿?”
“你……”每次王贵这么说,汤怀都为之气结。
“张显,说,你小子是不是偷懒了?”汤怀转身又找起了张显的麻烦。
张显眼圈瞬间就红了,赌气似地脱下鞋子伸出满是水疱的小脚丫朝汤怀嚷嚷道:“你看,你看,你看看……”
汤怀没想到张显会突然发起神经,不过这满目创痍的脚丫子倒真是让他感动之余找不到丝毫借口。狠狠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汤怀愤愤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大树下兀自生起了闷气。
“汤怀,你小子怎么还是不长进。一冲动就像条疯狗,逮谁咬谁呢?”浓浓的关怀中略带一分训导,如此熟悉的语气和语调不是政哥儿还能是谁来着?
三人一楞,然后齐唰唰转过头来,茫然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树丛拨开处,视野中出现的是衣裳褴褛、体无完肤的商政,面上依旧挂着是那副淡然微笑的表情。自信,让人信任。
“政……政哥儿?……政哥儿!”汤怀和王贵几乎同时霍地站起身来,汤怀更是鼻子一酸,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张显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哽咽地问道:“政哥儿,是你么,真的是你么?不是我在做梦吗?”
拖着疲惫却坚定的步伐,商政一步步地朝三人走去,没有说话,却直接给了他们每人一个温柔而有力的拥抱。仅仅一个简单地拥抱,一切都在不言中。
“走,先下山去,老待这儿别又碰上那笨蛋了。”商政笑道。
“哈哈……哈哈……”
“它要再敢来,我一定剥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
“就你能吹!”
“哈哈……哈哈……”
……
镜中华发一夜生,丧子的消息不过几个时刻,周氏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岁一样,憔悴枯槁的面容,一双浑浊的双眼,生机全无。魂不守舍就是周氏此刻最好的写照。
“母亲,我回来了!”
仿佛一个青天霹雳在头顶炸响,背对着门口的周氏身子陡然一颤,然后缓慢地,呆滞地,机械地转过头望向门外,她似乎听到了这辈子再不可能听到的称呼,这个亲切到让她双泪横流的称呼真实到就像在自己耳朵边呢喃一样。这不是幻听,这是真的,周氏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人活生生站在门口的商政,就这样地发呆了。
……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知不觉间,昔日虎口拔牙的商政如今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小伙子,尽管身上仍然是那身寒碜的被一改再改的粗麻布衣服,但朴素却再不能成功掩盖他那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英气了。这十年,不算短,对谁来说都丰富到足以改变一生,当然对历史这条长河来说,十年只不过是个零头而已,短暂到还不足以让它酝酿惊天骇浪。倒是宋江、方腊的先后起义让这个无聊的天空卷起了几个精彩的浪花,将宋室灭亡的车轮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有人说自由的第一个意义就是担负自己的责任。这个世界就这么不完美,你想得到些什么就不得不失去些什么。但这对于失去自由的周倜却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收获了更有价值的东西,他甚至觉得自己活得比自由的时候更滋润。当然,如果没有得知林冲和卢俊义的噩耗的话还会更滋润。这世界上没有完美,只有相对更完美。但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的商政在周倜这个老头子眼里却明明就是最完美的。工书画、精音乐、冠文章、熟诗歌、长篆刻、通佛老、习医卜,上至先秦诸子百家无所不精,下至天文地理术数无所不晓。周倜常常私下里疑惑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自己这个得意门生不知道的,不能解决的呢?一个倾囊相授,一个鲸吞海吸,商政的潜力越大周体倜越惊喜,连带着王贵、汤怀、张显三个经常调皮捣蛋的家伙在他眼里都是一天比一天顺眼了。
“老师,学生打算开春后出山。”商政今天特意留在最后面,就是打的向周倜告辞的主意,时机已经到了,商政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周倜闻言“唉”地叹了口气,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老夫虽然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商政笑道:“老师不必如此,此刻的分离乃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
周倜点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很好。”停了片刻,最后笑道:“罢了,且再陪为师对弈三两局如何?”
商政道:“老师之命,敢不听从?”
商政尾随着周倜来到内室,室内的装扮异常简单。高挂的出自周倜手笔的“忍”字下面是一张小塌,干净整洁。小塌上摆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四角几案,上面纵横交错刻划出十九道的是正是棋盘,房角放着一个小香炉,阵阵沁人心鼻的檀香从里面袅绕盘旋而出,弥散着斗大的空间,使人一瞬间静气平心下来。
周倜和商政先后就位,周倜道:“前两局我执黑先行,最后一局我执白。”
虽然有点奇怪周倜今天的表现,但商政还是点头同意了。
第一局,周倜的下法大开大阖,全力进攻,多线开战,一派同归于尽的气势,交战十分激烈。可惜的是最终由于战线过长,在大局上输掉了。
周倜面不改色,仿佛早知道这个结果般,只是淡淡地道:“此为霸道。”
第二局,周倜的下法谨小慎微,守成有余,而进攻不足,形式十分被动,是故也没能坚持多久就败了。
周倜仍然是那副口气道:“此为王道。”
商政严肃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局,周倜的下法圆转自然,攻则声东击西,正、奇迭出,无坚不摧;防则八面玲珑、围魏救赵,无懈可击。最终,商政只得大汗淋漓地弃子投降,被周倜华丽地收官取胜了。
“此为帝道,你可有所得?”
专注地盯着大战之后的棋盘,回忆着刚刚的每路交手,商政的头脑里飞速地比较着周倜的三种道的内涵来。半晌,商政慎重地对周倜道:“感谢恩师,我想我已经知道它了。”
此刻,周倜原本呆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慈祥、欣慰的笑容。
商政回家的当夜,周倜就把三个老朋友,王员外、汤员外和张员外披星戴月给叫了来,他还想帮自己的得意门徒最后一把。
待三人坐定,周倜抛出一个让所有人莫名其妙的问题,问道:“你们觉得商政这个孩子怎么样?”
想都没想,王员外脱口问道:“老哥哥你是指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农夫么?”
王员外这话倒是事实,商政这十年来几乎每天都是上午跟着王贵他们向周倜做学问,然后下午就借口分担家务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竟连周氏都掌握不了自己这个孩子的去向。所以除了周倜和王贵三人,村子里人人都以为是商政无所事事,贪玩偷懒去了。事实究竟怎样,恐怕也只有商政本人最清楚,周倜也不清楚,不过以周倜对商政的了解,他会是这样的人吗?
虽然知道要一下子扭转商政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很难,但周倜也只得硬着头皮笑道:“呵呵,我的老朋友啊,你们都被表象欺骗了啊!”
张员外好奇道:“老哥此话何解?”
周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指着自己大堂上那副自勉联笑道:“你们觉得我这副对联怎样?”
“学问无涯曾三颜四,光阴有限禹寸陶分。”
汤员外道:“很工整的联子。”
周倜笑道:“只是很工整吗?”
看着三人俱是一脸疑惑地看向自己,周倜解释道:“曾三颜四指的是曾子的‘三省’和颜回的四个‘非礼’,禹寸陶分指的是大禹惜寸阴,陶侃爱分阴啊。”
王员外笑道:“老哥果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啊。”
周倜摇了摇头道:“我都这把岁数了,怎么好沾别人的光呢?”
“那老哥的意思是……”汤员外觉得自己的思路有点跟不上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周倜感叹一声,接着说道,“这上联的确出自我手,可这下联我却无能为力,还是当日商政这孩子看见了信手补上去的啊!”
三人闻言大吃一惊,周老哥不会是开玩笑的吧,然而还不待三人回过神来,周倜又抛出了另一个重镑炸弹。
“其实,商政怎会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啊!此子的聪明才智冠绝古今,天纵之材实不下魏晋时早夭的曹冲啊。”想起商政量山当天的表现,周倜心里更为这个学生感到满意和骄傲。
张员外尚且不死心,又底气不足地怀疑道:“不会吧……要记得,他可只是个农夫啊?!”
“哈哈……哈哈……”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周倜不顾年龄和身份场合地大笑起来。直待笑得三人脸皮潮红,青筋微突才肃容道:“他那哪里是抓的泥巴,他抓的是土地,是万里江山啊!这臭小子一直不说,就连我当时也差点被他蒙过去呢。”
“江山!”这个敏感的词语让三人的身体忍不住一阵颤抖,今天的谈话要是被外人知道了,那可是抄九族,砍脑袋的大逆不道之罪啊!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毕竟是见识超群的人,三人很快反应过来,并且开始思考周倜今晚召集他们来此的真实意图了,要不也不能成为周倜这样叛逆的人的莫逆至交。
周倜的小茅草房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良久,王员外鼓起勇气问道:“我只想知道他能走多远?”
周倜闻言不由得一楞,这问题他还当真没考虑过,不过一想起相关的另外一些事情,周倜慈祥的脸色平生第一次闪现出一抹诡谲的色彩,当下嗤笑道:“我个人更好奇的是这风雨飘摇的宋朝还能走多远?呵呵……呵呵……”
汤员外道:“是老哥你自己主动来找的我们,还是商政他拜托你的?”
周倜坦然道:“自然是他拜托我出面的。有些事,他心中早有打算。”顿了顿,周倜赞道:“商政这孩子战略眼光之长远,实在令老夫我叹为观止!未谋胜先算败,他计划让善于机变的王贵参加这届京城武举大赛,然后趁此机会打入朝廷内部,在形式有利的关键时刻伺机而动、内外策应;如果形式不利的话,那时候也能有个靠山能再为令郎们重新谋条出路。”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双管齐下,此子当真好打算,居然不动声色间就将诸般后事安排妥当了。三位员外对视一眼,然后下定决心,齐声道:“从今以后,商政就是犬子的主公了!”
周倜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此刻却仍然忍不住大笑着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