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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7 (1)

第三部7 (1)

但是,第二天早上,她随迪克到海滨去的时候,心里再次感到不安,害怕迪克制订出个不顾死活的计划来。自从在戈尔丁的游艇上度过的那一晚以后,她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在能保证自己安全的老立足点与紧急情况下一改常态跳出去的落脚点之间,保持巧妙的平衡,现在,她简直不敢在清醒的意识中正面考虑这个问题了。迪克和她自己的身影在畸变,变得飘忽不定,仿佛幽灵在飘舞。几个月来,他们之间交换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在唱高调,好像都在影射其他问题,都要由迪克在适当的场合来解决。尽管这种心态也许更加充满希望——它意味着多年来偏离正常轨道的生活,对她天性中早年被扼杀的活泼和生气产生了激发效果,迪克从来没有接触过她的这种品质,这并不是他的错,因为没有哪一种品质能完全包容在另一种品质之中,但是它仍然使人感到不平静。他们关系中最不愉快的成分是迪克变得越来越冷漠,目前,典型的问题是他饮酒过量。尼科尔还无法作出判断,不知道是该让他毁掉,还是该救他出来。迪克的声音中带着虚伪的颤音,这把问题搞得更加不明朗了。她无法猜测出,随着这卷地毯以慢得让人焦心的速度展开,他下一步会怎么走,也不知道最后在跳那一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并不担心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猜想,那将是卸去心头一个包袱,或者除去一副眼罩。尼科尔生来喜爱变化,喜爱飞着旅行,生来就有像翅膀一样的金钱。事物的新状态无非像一辆赛车,原来藏在家用高级轿车的车身下面,现在应当撕去伪装,露出它的本来面貌。尼科尔已经感到了这种新鲜的轻松。她害怕的是对它的曲解和不明朗态度。

戴弗夫妇走到海滩上。她身穿雪白的泳装,他穿着白色的游泳裤,在他们的皮肤衬托下,泳装显得非常白。尼科尔看见迪克朝四处眼花缭乱的各种阳伞下张望着,寻找孩子们,由于他的注意力暂时离开了她,放开了对她的把握,她便以超然的态度望着他,心里认定他找孩子不是为了施与保护,而是为了寻求保护。也许他害怕的正是到这片海滩来,因为这就像一个被废黜的君主密访昔日宫廷一样。她越来越讨厌这个有着精巧的笑话与礼貌的世界了,全然忘记多年来这是向她敞开大门的独一无二的世界。让他盯着它看吧——看着他的海滨,这海滨诱惑着那些索然无味的人们去品尝它的滋味。以前在一块名叫中国长城的岩石周围摆放的石头,他现在就是找上一天也找不到,当然也找不到一个老朋友留下的足迹。

尼科尔一时为此感到遗憾。她记起他从一堆废物里刨出一只玻璃杯的事;记起他们从尼斯一条背街上买到的海员衣箱和海员服装——那是些后来风靡巴黎时装店的丝绸衣服;记起那些单纯的法国小姑娘像小鸟儿一样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翻飞,嘴里还叫着:“哎呀!哎呀!”记起早晨的例行活动,那是些安逸静谧的室外活动,在太阳下,在大海边。他的许多发明在区区几年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埋在比沙滩更深的地方了……

现在,这个游泳的地方就是个“俱乐部”,只是无法说出什么人不能来,就像国际社会对各国开放一样。

迪克跪起在草垫上到处找寻罗斯玛丽,尼科尔的心又变硬了。她的眼睛追随着他的目光,搜索着新的随身用品、水面上起伏的人们、巨大的场地、移动式浴室、漂浮的灯塔、昨晚野外宴会上用过的探照灯、新颖的小吃部。

他还在寻找罗斯玛丽,看样子她绝不会在海水里,因为这时已经很少有人在那片蓝色的天堂中游泳了,只有孩子们在水里嬉戏。一个喜好炫耀的旅店男仆整个早上都在不断地从一块五十英尺高的岩石上搞精彩的跳水表演。高斯酒店的大多数客人到了中午一点钟,才扒去包裹在一身懒肉上的浴衣,他们个个宿酒未消,不过在水里稍稍蘸一蘸而已。

“她在那儿,”尼科尔说道。

她望着迪克的眼睛跟随着罗斯玛丽游泳的踪迹,从浮排游出去,再游回浮排。但是从她胸膛里颤抖着呼出的一声叹息,却是五年前就留在她身上的。

“咱们游过去跟罗斯玛丽说说话。”他建议道。

“你去吧。”

“咱们俩都去,”她与他的决定对抗了片刻,不过最后他们还是一起游了过去,跟在一群追随罗斯玛丽的小鱼儿身后追上去。那些鱼儿在她搅起的浪花里欢腾跳跃着,一个个像钓鲑鱼用的亮闪闪钓饵。

迪克爬上浮排坐在罗斯玛丽身边,尼科尔留在水里没有上来。两人浑身淌着水,交谈着。口吻仿佛彼此从来没有相爱过,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对方。罗斯玛丽还是那么漂亮,她的年轻让尼科尔感到震动,不过,她为自己比那个姑娘稍稍苗条一丁点而感到欣慰。尼科尔围着一个小圈子游来游去,耳朵凝神听罗斯玛丽说些什么。罗斯玛丽表现得风趣、欢乐、对前途充满期待——比五年前自信多了。

“我真想念母亲,不过她星期一要来巴黎看我。”

“五年前你在这儿的时候,”迪克说道,“身上穿着旅馆的那种大浴衣,真是又可爱又滑稽!”

“你的记性真好!你从来都是这样——而且记的都是美好的事情。”

尼科尔看出这又是老一套的奉承,她跳进水里,起来的时候听到:

“我要装作现在还是五年以前,我又成了个十八岁的姑娘。你们可以让我感到某种……某种幸福,我是说你和尼科尔可以让我感到幸福。我觉得你们好像还是在那边的沙滩上,在一个大伞下面——你们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幸福的,也许将来再也不会见到像你们一样幸福的人了。”

尼科尔向别处游去。她看出,迪克与罗斯玛丽在一起玩这种游戏的时候,笼罩在他心头的愁云稍稍散开一些,他与人交往时的老练手段一度成为一件锈迹斑驳的武器,现在再次锋芒毕露了。她猜想,要是他灌上一杯酒,准会为她表演吊环绝技,以前他能轻松自如地在吊环上做出各种难度动作。然而这个夏季,她注意到,他避免高台跳水,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

后来,她从一个筏子游向另一个筏子,尽量避开他们,迪克却追了上来。

“罗斯玛丽的一个朋友有一条快艇,就是那条。你想滑水吗?我觉得那一定很有意思。”

她记起以前他曾在一条滑板末端的椅子上倒立过,便宽容地同意了,仿佛她是在放任拉尼尔做游戏。去年夏天在祖格斯的时候,他们就做过那种愉快的水上游戏,迪克让船上一个体重二百磅的人骑在他肩膀上,还保持站在水面上。女人无一不是嫁给男人的种种才能,但是,婚后自然便对那些才能失去了兴趣,因为它们无非是些虚饰而已。尼科尔甚至连兴趣也没有表示出来,不过这次仍然对他说:“好吧,”而且还说:“好,我也这么想过。”

不过,她知道,他已经有点疲惫了,她还明白,他即将付出的精力,完全是由接近罗斯玛丽迷人的青春活力激发出来的——她以前也注意过,他能从孩子们的身体上获得灵感,她冷冷地想道,要是没有别人,看他能搞出个什么名堂打动人。戴弗夫妇比快艇上的其他乘客年纪都大。那些年轻人对他们既礼貌又谦逊,可是尼科尔从中隐隐感到一种意义:“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哪?”迪克也没有在她面前发挥出以前那种迅速控制形势、校正偏差的才能来——他这时正全神贯注于自己要搞的活动。

这条摩托艇发出突突的响声驶离岸边约二百码远,一个年轻人从船边跃入水中,游向那块左右乱摆的滑板,慢慢爬上去,站在上面,膝盖露出了水面,随着快艇速度加快,他的脚都露出在水面上。他的身子向后倾斜,笨拙地操纵着那个轻便的滑板,缓缓在快艇后面的浪峰上划出一个个弧形,吃力地从一侧跳到另一侧。在船尾的波浪中,他放开绳子,身体平衡了一会儿,然后沉入水中,消失时的模样仿佛是一尊象征荣耀的塑像,再次露出水面时便是一颗无足轻重的脑袋了。汽艇绕了个圈子,朝他驶去。

轮到尼科尔时,她谢绝了,罗斯玛丽便上了滑板,动作谨慎而严格,她的崇拜者们便用滑稽的声音向她欢呼。三个年轻人争先恐后,都想独揽拉她上船的荣耀,也都想保护她的膝盖和臀部免得被船梆擦伤。

“现在轮到你了,大夫。”驾驶快艇的墨西哥人说。

迪克和最后一个男人跃入水中,游向滑板。迪克要炫耀自己的双人技巧,尼科尔的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这完全是在向罗斯玛丽炫耀自己的身体,也最让她感到恼恨。

两个男人在滑板上滑了足够长的时间寻找平衡点,然后迪克缓缓跪下来,让那个人骑在他脖子上,把绳子拉在两条腿之间,开始慢慢站起来。

船上的人看出他很吃力。他一条腿跪着,但是这个起立动作本来应当一气呵成才对。他休息片刻,绷着脸憋足气站起来。

滑板很窄,上面那人的重量虽然不足一百五十磅,但是却为平衡自己的身体笨拙地乱抓迪克的脑袋。迪克的背使出最后的努力终于站直了,可是滑板向侧面一滑,两个男人翻倒在水中。

罗斯玛丽在船上欢呼道:“太妙啦!他们基本上完成了动作。”

他们游回到岸边的时候,尼科尔看出迪克面孔显出的恼火表情正好与自己预料的一样,因为两年前他能轻松地完成这个动作。

第二次,他更加当心,先搞了一次小小的试验,背着负荷向上挺了挺,找到平衡点,然后再次跪下来。接着,他大喝一声:“嗨哟!”身子便挺起来。但是没等他完全站直,他的腿突然一软弯曲下去,他急忙用腿把滑板蹬开,以免两人落水时撞在板上。

这位绝技表演者再次回来的时候,快艇乘客都看出他发火了。

“我再试一次可以吗?”他踩着水喊道。“我们几乎要成功了。”

“当然可以,干吧。”

尼科尔看出,他慌得脸都变白了,便小心提示道:

“你不觉得这次已经玩够了吗?”

他没有回答。第一个搭档已经受够了,人们把他拉上船,那个驾驶快艇的墨西哥人自告奋勇替换了他。

他的身子比第一个人还要重。滑板开始滑动时,迪克趴在上面稍事休息。然后他拉着绳子钻到那个人身子下面,放松肌肉准备站起来。

他站不起来。尼科尔看见他调整自己的位置,使劲向上,但是那个人的重量全部落在他肩膀上时,他便再也不能动了。他再次努力,提高了一英寸、两英寸——尼科尔下意识地跟着一齐用劲,额头都渗出了汗珠——他只能保持这种姿势,随后便砰然一声跪倒,两人倒在水中,迪克的脑袋险些撞在滑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