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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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5 (2)

第三部5 (2)

尼科尔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一个身材娇小漂亮的年轻女子,她的头发在甲板灯光照耀下显出近乎绿色的金属光泽。那女子坐在汤米另一侧,可以被看作他们这番谈话的参与者,也可能看成他们旁边那一组交谈者中的一员。她显然支配着汤米,因为她这时已经放弃了吸引他注意的希望,用大家认为有失优雅的动作站起来,心绪恶劣地穿过新月形的甲板。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英雄,”汤米平静地说道,不过他带着一点儿开玩笑的口吻。“我的蛮勇有时像狮子一样,有时候又像个醉汉。”

尼科尔等待着,等他那吹嘘的回音从他的脑子里消失掉。她明白,他以前也许从来没有这么声称过。然后她朝陌生的人们望去,像平常一样,发现那是些狂暴的神经病患者,他们假装出平静的外表,嘴上说喜欢乡下的恬静,畏惧城里的嘈杂,其实嘈杂的声音不过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她问道:

“那个穿白色服装的女子是谁?”

“刚才在我身边那个?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女士。”他们静下来,听着她在远处说的话:

“那人是个混蛋,不过他赖一阵,好一阵。有一次我们俩坐了一晚上,赌十一点(一种扑克赌博。——译注。),结果他欠了我一千瑞士法郎。”

汤米笑道:“她是目前伦敦最淘气的女人——我不论什么时候回到欧洲,都能发现一批从伦敦来的淘气女人。她是最近才让我发现的。不过,我相信,又有一个几乎要让人们看成淘气的女人。”

尼科尔的目光横过甲板投向那个女人——她体质孱弱,像患有结核病似的——简直无法想象,那么窄的肩膀、那么细的胳膊,能高擎起颓废的旗帜,那是一个行将消亡的帝国最后一面旌旗。她的形象比较接近于小约翰?赫尔德(美国连环漫画家(1889.1.10--1958.3.2)。据说他的漫画成就堪与菲茨杰拉德的文学作品媲美。特别是他创造了一些有特色的人物:如穿短裙留短发,叼着长烟嘴的“摩登女郎”等。——译注。)笔下那些胸脯扁平的轻佻女郎,而不像自从战前开始出现的那种模特儿,她们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模样懒散,在画家或小说家面前摆出矫揉造作的模样。

戈尔丁走过来,用他洪钟般的声音宣布了航行计划,声音大得仿佛用了扩音器。尼科尔仍然满心的不情愿,但是也屈服于他一再重复的说法了:马尔京号晚饭后立即启航,驶往戛纳;虽然届时晚饭已经吃过,但是大家仍然可以尽情享受鱼子酱和香槟;迪克此时正在打电话,通知他们的司机把车从尼斯开到戛纳,停在阿莱斯咖啡店外面,戴弗夫妇可以去那儿取车。

他们步入餐厅,迪克被安置在西布利比尔斯女士旁边。尼科尔看见他通常红扑扑的面孔失去了血色,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武断专横。尼科尔仅仅听到只言片语:

“……对你们英国人没什么,你们这是垂死前的作乐……城堡废墟中的印度雇佣兵,我说的是雇佣兵守在门外,享乐的人在城堡里。皱巴巴的绿帽子,没有前途。”

卡罗琳女士断断续续作出回答,句子结束时常常问“什么?”强调时就说“不错!”她的欢呼言外之意总是危险迫近,但是迪克表现得对这些信号十分健忘。突然,他口气热烈地宣布了一件特别的事情,尼科尔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是她看见那个年轻女人脸色变得阴郁狠毒,听见她厉声回答道:

“不管怎么说,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

他又得罪了一个人。他就不能把自己舌头管束的时间稍长一点?多长?到死为止。

在钢琴旁边,一位头发金黄的苏格兰小伙子弹着低音键,开始像丹尼?迪佛尔一样唱起一支旋律单调的歌曲。这小伙子来自一个乐团,乐团以《爱丁堡学院爵士》的鼓乐著称,也因此得名。他唱歌吐字极为精确,仿佛这些字眼给他的印象深刻得让他不吐不能抒发快意。

“有一个姑娘来自地狱,

她听见钟声暴跳如雷,

因为她是个坏蛋—坏蛋—坏蛋,

她听见钟声暴跳如雷,

来自地狱(嘣嘣)

来自地狱(咚咚)

有一个姑娘来自地狱……”

“这是些什么玩艺儿?”汤米压低声音问尼科尔。

在他另一侧的姑娘向他提供了答案:

“卡罗琳?西布利比尔斯作词。他自己作曲。”

“多迷人哪!”汤米听到下一节开始了,低声评论道,还对那个暴跳如雷的女人的偏爱作了点预测:“又要老调重弹了!”

卡罗琳女士至少表面上对自己的作品表示出漠不关心。尼科尔再次朝她望去,觉得自己对她印象不错,那既不是对她的性格感兴趣,也不是对她的个性有好感,而是体会到了她的态度中渗透出来的力量。尼科尔觉得她有点可怕,大家从餐桌旁站起身来的时候,这个看法更得到了证实。迪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动,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后他突然迸出一句粗劣的蠢话:

“这种震耳欲聋的英国悄悄话里潜伏着讽刺,我讨厌!”

卡罗琳女士已经在离开餐厅的路上走出一截,这时返回到他身旁,用尖刻的声音大声说,目的是让所有的人都听见:

“是你自找的——你侮辱我的同胞,侮辱我的朋友玛丽?明格蒂。我只不过说有人看见你在洛桑跟一群好提问的人有联系。就算个震耳欲聋的悄悄话?难道它把你的耳朵震聋了?”

“声音还是不够大,”迪克稍待了一会儿说,“所以我实际上是个臭名昭著的……”

戈尔丁打断了他的声音大声说:

“说些什么呀!说些什么呀!”他用庞大的身躯胁迫着客人们,把他们赶到餐厅外面。出门转身时,尼科尔看到迪克仍然坐在餐桌旁。她为那个女人的荒诞说法感到怒气冲冲,也同样为迪克带他们到这儿来感到恼火,为他喝的醉醺醺感到恼火,为没有人暗示说那个戴帽子的家伙会讽刺感到恼火,为受到羞辱而离开感到恼火。她也稍稍感到一些不安,因为她知道,是她一来就跟汤米?巴尔邦套近乎,惹火了那个英国女人。

片刻之后,她看见迪克站在舷梯上,显然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他正在与戈尔丁交谈。在这以后的半个小时中,她在甲板上到处都没看到他的影子。她中断了一场用线和咖啡豆交织的错综复杂的马来亚游戏,对汤米说:

“我得找到迪克。”

晚饭之后,游艇便向西驶去。船的两侧是美妙的夜色,柴油发动机发出柔和的突突声。尼科尔走到船头时,一阵春风突然拂起她的头发。她看见迪克站在船旗角上,心里顿时涌起剧烈的焦急。他发现她后,平静地说:

“多好的夜色。”

“我感到担心。”

“啊,你感到担心?”

“噢,别这样说话。迪克,要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事,我会十分愉快的。”

他把身子转开,抬头望着非洲上空的一片星光。

“我相信那是真话,尼科尔。有时候,我相信,事情越小,就越能让你感到愉快。”

“别这么说话,别说这种话。”

船头划开的水花白光粼粼,反射在他苍白的面孔上,又被折射到了壮观的天空中。他的脸上不但没有她想象中的苦恼,而且还很超脱。他的目光逐渐聚在她身上,仿佛望着一只棋子,想要走出一步。他用同样缓慢的动作拉住她的手,把她拉近自己的身体。

“你毁了我,是吗?”他口气温和地问,“那么咱俩都毁了。所以……”

恐怖让她感到浑身冰冷,她把另一只手也伸向他,让他抓住。好吧,她要跟他走——此刻,她作出完全顺从的反应,再次深切体会到了这夜色的美——好吧,那么……

——在这个时刻,她出乎意料地感到了自由,而迪克却转过身去,长叹两声。

眼泪流下尼科尔的脸颊——她听到有个人走过来。是汤米。

“你找到他了!尼科尔以为你跳海了呢,迪克,”他说道,“因为那个英国小婊子对你说了粗话。”

“跳海后看到的景色倒是更好些。”迪克温和地说。

“可不是吗?”尼科尔连忙表示同意,“那咱们借几件救生衣跳吧。我认为咱们应该做点引起轰动的事情。我觉得咱们的生活中受到的限制太多了。”

汤米嗅一嗅夜色的气息,也想从这气氛中窥探两人的情绪。“我们去问问啤酒女士,看看该怎么办——她应当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而我们应当记住她那首歌:‘有个姑娘来自远方。’我要把它翻译成法语,还要在赌场靠这歌走红,发一笔财。”

“你富有吗,汤米?”他们从船头走向船尾时,迪克问他。

“不像别人那么富有。我厌倦了经纪人的行当,洗手不干了。不过我还有不少股票在朋友手中。所有股票都不错。”

“迪克要发财了,”尼科尔说。结果,说完话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在后甲板上,戈尔丁用自己巨大的手掌把三对舞伴鼓动起来跳舞。尼科尔和汤米也参与进去。汤米说:“迪克似乎在酗酒。”

“量不算大,”她用忠于自家丈夫的口吻说。

“人有两种,一种能喝酒,一种不能喝。显然迪克不胜酒力。你应当告诉他别喝。”

“我!”她吃惊地喊出声来,“我对迪克说他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但是他们抵达戛纳的码头时,迪克仍然默不作声,态度不明朗,显得很瞌睡。马尔京号启航前,戈尔丁放他下了船,卡罗琳女士便引人注目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他以夸张的礼仪从码头上鞠躬道别,好像打算念几句讽刺诗赶她走,但是汤米的胳膊肘顶在他的臂弯里,他们朝等在那儿的汽车走去。

“我开车送你回家,”汤米提议说。

“别费心——我们能找到出租汽车。”

“要是你乐意,我倒想搭车。”

迪克坐在汽车后座上,继续保持沉默。过了戈尔夫?胡安的黄颜色纪念碑后,到了松树街那永无休止的狂欢活动中,这里到处响着音乐,从嘈杂的人声中能辨别出许多种语言来。汽车向山丘上的塔姆斯开去时,车子的倾斜把他惊得突然坐了起来。他于是说了几句废话:

“那是个迷人的代表,代表着……”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一家公司……送来个头脑空空的英国人。”说完便姑且打起了瞌睡,还不时心满意足地对着温暖的夜色打着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