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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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16

第二部16

“我想离开一段时间,”他对弗朗茨说,“时间尽可能长些。”

“当然可以啦,迪克。我们原来就是这么安排的——坚持留下来是你自己的主意。假如你和尼科尔……”

“我不想带尼科尔一起走,我想独自离开。最后这件事对我是个打击——我要是在二十四小时中能睡上两个小时,那简直是奇迹了。”

“你想度一个禁欲主义的假期。”

“正确的说法是‘缺席’。听我说,假如我到柏林去参加精神病学会,你能设法维持平静吗?三个月她不会有事,而且她喜欢她的护士。我的天哪,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这样的要求了。”

弗朗茨咕哝着表示不满,同时心里在考虑,不知道是不是能一直信赖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能为合伙人的利益着想。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迪克开车到苏黎世机场,乘坐一架大型客机飞往慕尼黑。飞机呼啸着冲向蓝天的时候,他感到浑身麻木,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惫。他屈服于向往平静的巨大诱惑,不再考虑病人的疾病,任凭发动机轰鸣,听任飞行员把他带往任何方向。他连大会的一次会议也不想参加——他完全能想象出会议的情形:布洛伊勒(当时最有影响的瑞士心理学家之一(1857-1939)。——译注。)宣读新论文,老福雷尔宣读论文,他回家后可以更加仔细地研究它们。还有美国人的论文,说他使用为病人拔牙或烧灼扁桃体的办法,治愈精神分裂症,要不是因为美国这么富有,这种观点决不会受到半带嘲弄的礼遇。

来自美国的其他代表还有一位长着红头发,有着圣人一样面孔的施瓦茨,他以无限的耐心往返于两个世界之间;另外还有几十位面目卑鄙的专职精神病医生,他们来参加会议为的是提高自己的地位,以便将来在从事犯罪般的业务时,能获得更大的果实,部分原因是想掌握新颖的诡辩术,冒充自己的职业本领,搅乱各种价值观。与会的还会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大利人和来自维也纳的弗罗伊德的信徒。在他们之中,只有伟大的荣格能讲得头头是道,他态度温和,精力充沛,会兜一个大圈子,从森林开始讲起人类的起源,一直讲到男学生的精神病。最初,大会有一个美国模式,在形式和仪式上几乎是美国扶轮社的翻版,然后,态度严谨、活力旺盛的欧洲人会一路反抗下去,最后,美国人会打出自己的王牌,宣布自己的丰厚馈赠和捐款,用来建立大规模的新医院和培训学校,在那些天文数字面前,欧洲人会变得黯然失色,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但是,他不准备到那儿去观看这种表演。

在福拉尔贝格州(奥地利最西边的一个州。——译注。)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周围,点缀着一片村庄,迪克望着它们,体会到一种田园乐趣。眼前总能看到四五个村庄,每个村庄中心都有一座教堂。从空中远远望去,地面上的情景显得十分简单,简单得像用布娃娃和玩具兵做游戏。这正是政治家、军事将领和隐士们看问题的角度。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很好的逃避和安慰。

过道对面一个英国人跟他讲话,可是,近来他觉得英国人有些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东西。英国人就像个富有的人刚刚搞过一次灾难性的狂欢,为了巴结主人便与之单独交谈,然而他们显然是想重新获得自尊,以便夺回原来的权力。

迪克随身带着从机场能搞到的各种杂志:《世纪》、《电影画报》、《名人》还有《空中旅行》杂志,但是更加有趣的是想象着从飞机上落到地面,与乡下人握手。他就像在父亲常去的布法罗教堂里那样,坐在教堂里,旁边的人身穿浆过的星期日礼服。他倾听着近东的智慧(指《圣经》中的内容。——译注。),感到自己给钉在十字架上,死掉了,埋葬在教堂欢快的墓地中,心里还再一次焦急起来,不知道募捐盘子到了自己面前是该捐五分,还是一角,因为后排座上坐着一位姑娘。

那位英国人突然稍稍改变了话题,借走了迪克的几本杂志。他很高兴摆脱那些杂志,一心想着前面的旅程。他身上穿着澳大利亚长绒羊毛做的衣服,模样却像条狼,心里想象着世俗的乐趣——不受腐蚀的地中海地区,橄榄树下隐藏着甜美古老的丑陋行为,萨沃纳附近一个农家姑娘年轻美貌,玫瑰色的脸蛋活像灯光照亮的祈祷书。他要牵着她的手,带她穿过边界……

……但是,他却把她抛弃了。他必须继续向前,到达希腊诸岛,行驶在陌生港口阴云密布的水面上,抛弃的姑娘呆在岸上,月光下唱起流行的歌曲。占据着迪克脑子的有一部分是他孩提时期的廉价纪念品。然而。在那些有点零乱的廉价物品中间,他设法保存了自己痛苦而并不旺盛的智慧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