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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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5 (2)

第二部15 (2)

“我看见你不想让我看的东西,就成了幻觉。”

他产生一种犯罪的感觉,就像在噩梦中受到犯罪的指控,这种罪行真的犯过无法抵赖,但是醒来后却发现并没有犯那种罪。他的目光摇摆不定地离开了她的目光。

“我把孩子们交给一个吉普赛女人看管,在一个货摊上。我们得回去接他们。”

“你当你自己是个什么人?”她问道。“斯文加利(英国小说家George du Maurier(1834——1896)所著小说Trilby中的一个音乐家,他用催眠术控制了女主人公,使其唯命是从。——译注。)?”

十五分钟之前,他们还是一家人,可现在,由于她被他不情愿地用肩膀顶到一个角落里,他觉得其中的孩子和大人都是一场危险事故的产物。

“我们回家去。”

“家!”她咆哮的声音那么放荡,尖利嘶哑的声音颤动不已。“然后坐下来想着我们都要毁灭,孩子们的骨灰在我打开的每一只盒子里腐烂?那可太恶心了。”

他发现她的这番话的效果仿佛将她消了毒似的,心里几乎感到一种安慰。尼科尔整个清醒过来,从她的面孔上看出她的退缩态度。她自己的面部表情缓和下来,乞求道:“帮帮我,帮帮我,迪克!”

一股苦闷的浪潮涌遍他的全身。这么美好的一座塔不能独自屹立,却只能依靠他,这可太糟糕了。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对的:男人生来的职责就是:发出光亮,拿出主意,挑起大梁,精于计算。但是,不知怎么,迪克和尼科尔合而为一,成为平等的整体了,既不互相反对,也不相互恭维;她就是迪克,如同鱼水不能分离。他不能在她分裂时袖手旁观。他的直觉像温柔和激情一样,从他身上彻底流走了。他只能采取典型的现代手段进行干预——他要从苏黎世找个护士,今晚照管她。

“你可以帮我的。”

她甜言蜜语的央求让他又变得飘飘然了。“你以前帮过我——现在也可以帮我。”

“我只能用同样的老办法帮你。”

“有人能帮助我的。”

“也许是这样。最能帮助你的是你自己。我们去找孩子们吧。”

许多摊位上有白色的赌彩轮,迪克在第一个摊位上遭到漠然否认,简直惊呆了。尼科尔站得远远的,目光中含着敌意,否认有过孩子,怨恨他们,把他们看作真实世界中的一部分,而她却试图使世界变得虚无飘渺。迪克很快就找到孩子们。他们被一群女人包围在中间仔细观察,好像他们是两件上等商品,还有许多农夫的孩子们瞪着眼睛旁观。

“谢谢你,先生,啊,您真是太慷慨了。愿你们走运,先生太太。再见,孩子们。”

他们在炎热和悲哀的气氛中回家;他们共同的焦虑和烦恼似乎沉重地压在汽车上;孩子们的嘴角撇下来,满心失望。悲哀以可怕而不为大家熟悉的晦暗色彩出现在大家面前。到了祖格斯附近的一个地方时,尼科尔在一阵冲动中,重复以前作过的一段评论,说是距离道路挺远的一座黄色的房子,就像一幅油彩未干的油画,但是,她的作法好像在捕捉一根晃动着的绳索。

迪克努力想休息一下——回到家里很快就要进行斗争,他或许要坐上很长一段时间,将许多话一遍遍讲给她听。分裂人格这个词编得真好——尼科尔就是这样,有时明白得什么也不需要对她解释,有时却怎么说都休想让她明白。因此就有必要坚持不懈地对她进行积极和持久的治疗,让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保持畅通,让逃避现实的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行。但是,疯病的横溢才华和反复无常,跟诡计多端、试图渗透坝体的水是同宗近亲。它要求许多人共同努力,联合起来与之对抗。他觉得,这时候需要尼科尔自己努力治疗自己。他想要等到她回忆起其他时间的事情来,并且起而反抗它们。他不情愿地计划着,要恢复一年以前松懈下来的疗养日程安排。

他转弯开上一座山丘,抄近路朝诊所奔去。此刻,他狠踩油门想切上一条与山坡平行的直路,汽车猛地滑向左边,又转而滑向右边,两个车轮顿时腾空了,尼科尔尖声惊叫,迪克的一只手胡乱抓住方向盘,车子恢复平稳,接着再次转弯,冲到路外面。汽车冲过一片低矮的灌木,车轮又一次腾空,最后以九十度角缓缓撞在一棵树上。

孩子们一起惊呼,尼科尔一边尖声咒骂,一边探出手去,想抓迪克的脸。迪克首先在脑子里从头到尾把汽车部件考虑了一遍,却无法估计出车子的问题有多大,他把尼科尔的胳膊推开,从车门上爬出去,把孩子们抱出来。然后,他发现,汽车处于十分稳定的状态。他呆站在那儿浑身发抖,心跳不已。

“你……”他喊道。

她乐得直笑,丝毫不感到羞愧,既不害怕,又不关心。到出事地点来的任何人都不会想象出,是她造成的这个事故。她笑得那么开心,仿佛童年捉迷藏时逃过了玩伴的捕捉。

“你害怕了,对不对?”她挑衅道。“你怕死!”

她说话的腔调那么有力,迪克在震悚的心境下,都弄不明白是不是在为自己而害怕。但是看到孩子们变态的面孔,看到他们一会儿望着父亲,一会儿望着母亲的模样,他恨不得把她那张狞笑的面孔捣成肉浆。

在他们正上方,沿着一条蜿蜒的道路走上半公里,或者直接往上攀登一百码,就能到达一个客栈。那客栈的一侧已经从树木覆盖的山丘上显露出来。

“拉住托普茜的手,”他对拉尼尔说,“就那样,抓紧,往那个山丘上爬——看见那条小路了吗?到了那个小旅馆,就对那儿的人说:‘汽车司机受伤了。’一定要他们来个人帮帮忙。”

拉尼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心里怀疑这是一种没有先例的危险事件,便问道:

“你们怎么办,迪克?”

“我们在这儿守着汽车。”

两个孩子出发的时候,谁也没有朝母亲望一眼。“横过上面那条路的时候要当心!要朝两面看!”迪克在他们身后喊道。

他和尼科尔正面盯住对方的眼睛,两人的眼睛就像同一座房子上对面的两扇窗户,隔着庭院闪烁着恶狠狠的光芒。她掏出个化妆盒,照照镜子,把两鬓的头发撩到后面去。迪克望着孩子们攀登,直到他们消失在半山坡上的松树丛中;然后他绕着汽车走了一圈,察看车子的损坏情况,心里计划着如何把汽车拉回到路上去。他在泥地上循着左歪右扭的来路走了一百英尺;心里憋着一股不同于愤怒的强烈厌恶情绪。

几分钟之内,客栈主人便一路跑步赶下来了。

“我的天哪!”他惊呼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开得太快了?真是太走运了!要不是有那棵树,你们就滚到山底下去啦!”

来人名叫埃米尔,只见他系着宽大的黑围裙,圆鼓鼓的脸上满是汗水。迪克趁埃米尔在场,向尼科尔作了个平淡的手势,让他帮她下汽车;她在他帮助下从离地较近的一侧跳下车,在坡地上身子一歪跪倒在地,然后站起来。两个男人设法移动汽车,她望着他们,脸上露出挑战般的神色。迪克甚至宁愿看到她这种神色,说道:

“尼科尔,去找孩子们,在那儿等着。”

她走之后,他才记起,她想喝白兰地,她去的地方能喝到白兰地。他告诉埃米尔别管汽车了;他们得等一辆大汽车把它拖到路上去。两人连忙朝客栈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