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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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6

第二部6

他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五月份了。在苏黎世与她共进午餐,就像开一次警告吹风会议;显然,他生活中的逻辑要他离开这个姑娘;然而,坐在相邻桌子旁的一个陌生人盯着她观望,眼睛里闪烁出一种莫名的光芒,炽热得让人感到不安,他便转向那个人,以一种文雅的恐吓方式打断了他的凝视。

“他喜欢窥视,”他口气欢快地解释说,“他不过是看看你的衣服。你怎么有那么多衣服?”

“姐姐说我们家很富有,”她说话的口吻显得十分卑微,“因为祖母去世了。”

“这不怪你。”

他的年纪比尼科尔大得多,从她那种年轻人的虚荣和欢乐中,他可以获得喜悦,只见她在离开饭馆前,几次在门厅的镜子前停下脚步,让无私的水银镜将她自己的真实面貌归还给她。看到她发现自己又美丽又富有,摆出手舞足蹈的姿势,他觉得十分有趣。他真的在努力割断以前与她交织在一起的关系,看到她不依靠他也能获得幸福和自信,他十分高兴。困难的是,尼科尔将一切都奉送到他的脚下,其中既有牺牲的祭品,也有崇拜的果实。

进入夏季后的第一个星期,迪克在苏黎世重新安定下来。他将自己发表过的小册子,以及服役期间搞过的各种研究结果整理起来,准备增补改写《精神病医生心理学》。他认为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出版商;他还与一位经济拮据的学生建立起联系,请他修改书中的德语错误。弗朗茨认为这个专题未免欠考虑,但是迪克指出,这个主题包含着让人疑虑顿消的谨慎。

“我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熟悉这些材料了,”他坚持说,“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它没有成为基础理论,仅仅是由于它没有获得充实的素材。这种职业的弱点在于它对稍有残疾和缺陷的人具有吸引力。在这种职业的围墙之内,医生凭借照看有‘真正’精神疾病的病例而获得补偿,换句话说,医生不必战斗便可获胜。”

“与他们相反,你是个好人,弗朗茨,因为在你出生之前,命运已经为你选定了职业。你该为没有‘折腰’而感谢上帝才对。而我成为一个精神病学者是因为在牛津圣希尔达学院有一位姑娘也上同一种课程。也许我有点陈腐了,不过,我可不想让我现在的想法,被几十杯啤酒冲跑。”

“好吧,”弗朗茨回答道,“你是个美国人。你干这事不会危害自己的职业。我不喜欢这种归纳。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写一本小册子,名字叫做《门外汉的深刻思想》,书中内容简单得绝对保证不能激发人们的思考。假如我父亲还活着,迪克,他会瞪着眼睛朝你哼鼻子。他会把餐巾叠成这个样子,抓住餐巾叠成的环,就照这样……”他将它举起,举目望去,只见上面棕色木头上有一个野猪头雕刻,“他准会说:‘哼,我的印象是……’然后他就看着你,突然开始考虑,问道:‘这有什么用?’然后他会停下来再哼一声;然后我们就别想继续吃饭了。”

“我今天是独身一人,”迪克用试探般的口吻说道,“但是明天我也许就不是独身了。再往后,我就像你父亲那样,把餐巾叠起来哼鼻子。”

弗朗茨等了一会儿。

“我们的病人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不了解。”

“哎呀,到现在,你本该了解她才对。”

“我喜欢她。她挺迷人。你想要我做什么——把她从火绒花中采摘下来?”

“不是的。我想,既然你喜欢科学书籍,也许你有什么主意。”

“……把我的生命献给她?”

弗朗茨招呼在厨房里的妻子:“你在那儿干吗呢!怎么不给迪克拿杯啤酒来?”

“我还得去见多姆勒,不能再喝了。”

“我们认为最好先有个规划。四个星期都过去了——那个姑娘显然爱上你了。假如我们是莫不相干的世人,这本来不干我们的事,可我们在这个诊所,就得为这事操心。”

“多姆勒大夫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迪克表示同意。

但是他对多姆勒是否能讲清楚这个问题没有多少信心;他本人也还是个未知因素呢。这事落到他手中,并不是出于他有意识的努力。这让他想起了童年时期发生的一幕,当时,全家人都忙着寻找开餐具柜的钥匙,只有迪克知道钥匙是自己藏在妈妈那只最上面的抽屉里,放在手帕下面了。那时候,他所经历的是一种哲学上的超脱;他和弗朗茨此时并肩走进多姆勒教授的办公室,正是那种超脱的再现。

教授使他的疑虑冰消瓦解了。教授的相貌很漂亮,蓄着直挺挺的八字胡,好像一栋高雅的老房子,阳台上爬满了茂盛的藤萝。迪克认识一些更加富有天赋的人,但是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人比多姆勒的品质更优秀。

——六个月之后,他看到多姆勒的遗体时,对他的看法仍然没有改变,不过他那生命阳台上的光芒已经熄灭,缠绕在上面的藤萝般的胡子扎在白色的衣领上,薄薄的眼皮下面,两条裂缝一样的眼前闪过的一幕幕战斗场面永远平静了下来——

“……早上好,先生。”他以立正姿势站定,仿佛回到军队里一样。

多姆勒教授平静地将手指交叉在一起。弗朗茨说话的时候,口吻一半像联络官,一半像秘书,他的上司没等他讲完整个句子,就将他打断了。

“我们已经走过一段道路,”他温和地说道,“戴弗医生,现在能帮助我们的正是你。”

迪克听到命令后,承认说:“我自己单独努力并不能胜任。”

“对你的个人反应,我没什么办法,”多姆勒说,“不过我有办法应付另外一种事实,那就是这种所谓‘转移’,”他朝弗朗茨投去带有讽刺意味的短暂一瞥,弗朗茨报以温和的眼光,“必须终止。尼科尔小姐现在过得不错,但是她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她或许会解释作悲剧的那种情景。”

弗朗茨再次开口讲话,但是多姆勒大夫作了个手势,要他保持安静。

“我意识到你的处境一直比较困难。”

“是这样的。”

这时,教授靠在椅背上笑了,敏锐的灰色小眼睛闪烁着光芒,笑声一停就紧接着说:“也许你已经把自己的情感卷进这事里面了。”

迪克感到自己被诱入圈套,便跟着笑起来。

“她是个漂亮姑娘——任何人都会在不同程度上产生反应的……”

弗朗茨又一次想开口讲话,多姆勒用一个直接向迪克提出的问题又一次阻止了他:“你考虑过离开吗?”

“我不能离开。”

多姆勒转向弗朗茨说:“那么我们就把沃伦小姐送走。”

“多姆勒教授,你的方法最好,”迪克勉强承认道。“眼前的情景的确是这样的。”

多姆勒教授像个没有下肢的残疾人一样,用双拐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

“但是,这是个职业问题。”他平静地喊道。

他自己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等待着自己的回声在屋子里渐渐消失。迪克看到,多姆勒已经达到了自己的巅峰状态,他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已经超越了这一点。等到震耳的声音平息下来,弗朗茨终于有机会插话了。

“戴弗医生是个品德优良的人,”他说道,“我觉得他需要的只是评价这种情景,以便正确应付。照我看来,迪克可以在这方面合作,用不着让任何人离开。”

“你觉得怎么样?”多姆勒教授问迪克。

面对这种情景,迪克觉得自己穷于应付了;与此同时,他意识到,在多姆勒宣布之后,这种凝滞的气氛是不能无限延长的。突然,他把一切都搞糟了。

“我已经有点爱上她了——心里也想过和她结婚的问题。”

“嗤!嗤!”弗朗茨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等一等,”多姆勒警告他说。弗朗茨并不等待,开口说:“你在说些什么呀!把你下半辈子贡献出来,又当大夫又当护士——绝对不行!我知道这种病例。二十个里只有一个有可能痊愈——最好再也别见她!”

“你觉得怎么样?”多姆勒问迪克。

“弗朗茨的话当然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