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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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5

第二部5

光线从落地长窗泻出来,照亮了主楼上的那个阳台,不过,爬满藤叶的墙壁阴影和雕花靠背铁椅的影子,蜿蜒伸向床上的菖蒲席垫。沃伦小姐的身影最初出现在屋子之间纷繁的人群中,看到他后,便用锐利的眼光盯住他。她跨出门槛时,面庞上闪耀着屋子里射出的灯光。她的脚步踏着一种节奏,整整一个星期,她的耳畔都在鸣响着音乐,那是在歌唱夏日的万里晴空和狂暴阴云,他的到来使这些歌曲变得更加响亮,她的身躯都要飘然化作那些乐符了。

“你好,上尉,”她说道。她的目光十分艰难地脱离开他的注视,仿佛两人的目光缠绕在了一起似的。“我们在外面坐好吗?”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目光朝周围扫视了一下。“已经是十足的夏天了。”

一个围着披肩的矮胖女人跟着尼科尔走出门,尼科尔便向迪克作了介绍。

弗朗茨道了歉便起身离开,迪克将三把椅子拢在一起。

“夜色真美。”那位夫人说道。

“的确很美。”尼科尔附和道,说完,她转向迪克问道:“你能在这儿呆很长时间吗?”

“我要在苏黎世呆很长时间。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这只不过是夏天第一个真正的夜晚。”那位夫人这么说道。

“要住这儿吗?”

“至少住到七月份。”

“我六月份就要走了。”

“六月在这儿可是个十分美好的月份,”那位夫人评论道,“你应该过完六月,等七月份天气太热了再走。”

“你要上哪儿去?”迪克问尼科尔。

“跟我姐姐去一个地方——我希望去个让人激动的地方,因为我失去了那么多时间。也许,他们觉得我该先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大概是科莫(意大利一城市。——译注。)吧。你干吗不上科莫去呢?”

“啊,科莫……”那位夫人开口说道。

室内,一个三重唱组骤然唱起了祖佩(奥地利轻歌剧作家弗朗兹?冯?祖佩(1819--1895)——译注。)的《轻骑兵》。尼科尔利用这个机会站起身。她青春的身段和美丽的面庞打动了迪克,他心中渐渐涌起越来越强烈的激情。她微笑着,那是一种带着稚气的迷人微笑,就像世界上所有逝去的青春那样美好。

“这歌声太响亮,没法谈话了,我们散散步好吗?您不介意吧,夫人?”

“晚安,晚安。”

他们朝小径上迈出两步,片刻之后便置身于一片横过小径的阴影之中了。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我有几张唱片,是姐姐从美国寄来的,”她说道,“等你下次来,我放给你听。我知道一个地方,在那儿放唱片不会让别人听见。”

“那可太好了。”

“你听过《印度斯坦》吗?”她问话的声调中有一种愁闷的情绪,“我以前从来没听过,不过我喜欢它。我还有《为什么把他们叫宝贝?》和《我乐意叫你哭》。我猜想,你在巴黎的时候,一定踩着这些乐曲的节奏跳过舞吧?”

“我没去过巴黎。”

她的乳白色长裙随着他们的步履,在阴影中忽而变成蓝色,忽而变成灰色,衬托出她金黄色的秀发,让迪克感到着迷——只要他朝她稍稍转过身去,她就会报以微微一笑。他们来到路边的一排拱门前时,她的面孔显出熠熠光彩,仿佛天使的面孔一样迷人。她为他做的一切向他致谢,仿佛迪克刚刚带她参加过一个晚会。迪克越来越怀疑自己与她的关系时,她却显得越来越自信了。她显出的激动简直能反映出世界上的全部激情。

“我现在不受任何限制啦,”她说道,“我要为你放两支好曲子《等到奶牛回家时》和《再会,亚历山大》。”

一个星期之后他再次去拜访时,去得迟了些,尼科尔在他离开弗朗茨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候着他。她的披肩长发拢在耳朵后面,好像她的面孔刚刚从头发里钻出来,仿佛她片刻之前才从树林里走到皎洁的月光下。一种莫名的东西夺走了她。迪克真希望她没有这种病史,真希望她除了过夜的那个地方之外,只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姑娘而已。他们一起去她存放唱机的秘密所在。两人绕过一个作坊,攀上一块岩石,坐在一截矮墙下,面对着连绵数英里的沉沉夜色。

他们现在简直像是到了美国,尽管弗朗茨深知迪克具有女子无法抗拒的魅力,但是也猜不出他们竟然走得这么远。啊,亲爱的,这多么令人遗憾;噢,宝贝儿,竟然不得不在出租汽车里幽会;他们多想在印度斯坦会面,相互报以微笑,不久之后,他们当然会开始争吵,因为谁也说不准,而且到时候谁也不会再关心这样的事情。可是到后来,一个人走了,另一个留下来伤心痛哭。

这个不充实的曲调,将失去的时光与未来的希望联系在一起,回荡在瓦莱州(瑞士一州名。——译注。)的夜色之中。在放唱片的间隙中,一只蟋蟀以自己单调的鸣声填补了这段空白。后来尼科尔不再摇唱机,开始为他歌唱。

“丢一枚银币,

任凭它落地,

望着它旋转,

一圈又一圈……”

她的嘴唇张开着,却并不呼吸。迪克突然站起身来。

“怎么啦?你不喜欢?”

“我当然喜欢啦。”

“我家的厨子还教过我这样一首歌:

一个女人要是想知道

她得到个多好的男人

只有在她拒绝他以后……”

“你喜欢吗?”

她朝他微笑着,让他觉得,对他的那个微笑中包含了她内心的全部感情,让他感到,他并没有为她作什么事,仅仅为她打了打拍子,身子晃动着表示恭维,她便对他以身相许。随着每一分钟的逝去,柳树间和夜色中的甜蜜便渐渐灌注到她的身上了。

她也站起身来,在唱机上绊了一下,扑倒在他身上,靠进他的肩窝里。

“我还有一张唱片,”她说道,“……你听过《再见,莱蒂》那支歌吗?我猜你一定听过。”

“实不相瞒,你一定会纳闷——我什么也没听到过。”

他甚至还可以补充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闻到过、尝到过;只知道在闷热的密室中的那些脸颊潮热的姑娘们。1914年,他在纽黑文认识的那些年轻姑娘们与男人们接吻,嘴里喊着:“嘿!”然后双手在男人胸脯上使劲一推,将他推开。可是现在,眼前这个灾难的幸存者却给他带来了一片大陆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