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说得口干舌燥,黛玉忙递了一钟茶过去,一面纳罕道:“薛姨妈会答应还另说,宝姐姐那里呢?她可是一心想嫁得更好人家的,为着这个,她都把金锁好一阵儿不戴了,况她本亦生得好,家世亦不差,何以会满足于作国公府的媳妇子呢?”
说话间,她因想起了此前宝钗与她提过的“娥皇女英”一事,又想起以前自己还住在贾府,与姊妹们一同玩耍时,宝钗作的诗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无一不透露着她向往权贵之心,是以有此一问。
不说则已,一说倒逗得凤姐儿大笑起来,好一阵儿方罢,继续道:“看来妹妹确是错过了很多好戏。她们薛家早已没有家世可言了,不独丢了皇商的身份,连生意亦亏空得没底儿了,不过剩下一家小当铺,苦苦支撑着罢了,虽则他们极力掩饰,太太早已瞧出端倪,若非发生这样事儿,恐宝玉以后娶不上媳妇,再不愿让她进咱们家的,她倒还敢说不愿意?”凤姐儿轻蔑的说道。
旋即她又道:“妹妹还不知道另一件事吧?前儿那薛大哥哥,不是娶了桂花夏家的姑娘作新奶奶吗?你没瞧见,那也是一个不省油的主儿,三天一小吵,五日一大闹的,倒把个梨香院,弄得乌烟瘴气的。”
“原本薛家之所以娶那夏家姑娘,就是冲着她家的产业去的。倒不想,那夏奶奶竟于她出嫁之后,过继了一个娘家侄子,来掌管她家的产业,不独如此,她还以‘大爷见天的不着家,家里的大情小事也不叫我管,做不得当家奶奶,倒让我连管事儿的本领都忘了,所以我那些个陪嫁的物件,还是送回家里,让我母亲照管的是。’为由,将嫁妆悉数抬回了娘家,这下姨妈她们,才是真真的‘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了。”
黛玉好笑道:“竟然还有这等事?姨妈也由着她?”
凤姐儿啜了一口茶,道:“不由着她,还能怎么样?她可以不要脸面,闹到大街上去,姨妈却做不来,说不得由着她罢了。”
“但只宝姐姐何等样儿人?最不缺的便是手段心计,不想个法子来治她,倒由着她这样?”黛玉又道。
“她的那一种手段和心计,对着妹妹和其他姊妹那样的斯文人,自是能得逞的,可对着那天生不要脸面、泼辣盗拓的夏金桂,却是万万行不通的。”凤姐儿说着拍手笑道:“她要顾及大家千金的脸面,活该受制于人了,我倒瞧着喜欢得紧呢!”
当下黛玉已全明白了,因点头道:“说来两方都是别无它法了,才各自屈就的。倒不想,所谓的‘金玉良缘’,却是这样作成的。”
凤姐儿亦点头道:“谁不是这样说呢?到时怡红院有太太一个、宝妹妹一个、袭人一个,咱们可有得好戏瞧了。”
“却又与袭人有何相干?”黛玉奇道,“说到底她不过一丫头尔,如何与主子们相提并论?”
见她一脸的纳罕,凤姐儿一拍额头,恍然道:“我倒忘了你原不知道。当日你们离开后,老太太将怡红院的丫头们,好一阵儿盘问,得知始作俑者不是别个,正是袭人,登时气得了不得,将太太一并好一顿臭骂,末了因吩咐丫头婆子们,将她打一顿,再撵出去完事。”
黛玉忙接道:“既已撵了她出去,何以姐姐才刚那样说?”
她嗔道:“妹妹慌什么?听我说完,你自然明白了。”跟着娓娓说起当日的事情来。
原来当夜王夫人从贾母那里回至荣僖堂后,便命周瑞家的请了凤姐儿过去,话里有话与她说:“今儿袭人那小娼妇,一多半儿会因羞愧难当,继而畏罪自尽的,你只命人将园子里上夜的丫头婆子们都放了假,免得到时白吓坏了大伙儿。”
她一听便知袭人此番活不了了,心里不由感慨于贾母和王夫人的老辣狠毒,虽则她素恶袭人,要如此便结果一条性命,到底做不出来,姜,果然还是老的辣!面上却不露出丝毫来,恭声应罢,告辞回了自己屋里,又命平儿亲自去园里传了令,便径自梳洗了,睡下不提。
不想半夜她睡得正酣时,却被平儿叫醒,说是怡红院那边又哭又闹的,王夫人打发人来请她过去,她只得强忍着困意,令丫头与服侍自己穿戴了,与平儿一道,往怡红院行去。
等她赶到时,已不闻丝毫吵闹之声儿,她因悄声与平儿道:“不是说又哭又闹吗?怎么这般安静。”说着进得里间,却发现,原该已命赴黄泉的袭人,这会子正坐在宝玉的床头,一勺一勺喂他吃药,而旁边坐着的贾母和王夫人,都是铁青着一张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虽不知事情具体的走向,却也能料到,必是宝玉醒来不见袭人,又听得丫头们说要撵了她出去,便哭着闹着要她回来。她对自己这个小叔子兼表弟的兄弟,还是很了解的,即便是园里任何一个生得好些儿的丫头,他都会百般护着,何况是贴身服侍了他几年、又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袭人?
偏贾母与王夫人拿他当命根子,由来都是千依百顺,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说不得强忍着滔天的怒气,命人去找了袭人过来。
彼时袭人犹不知自己才刚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儿,听得人来传,自是欣喜万分,狗颠儿似的跑了过来。宝玉见了她,果真不再闹腾,她心里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平日里对他用的一番苦心,到底没有白搭。
但只贾母王夫人答应让她回来,亦是有条件的,便是:“从今儿起,你再不能再贴身服侍宝玉,至新奶奶过门,与你开脸前,再不能踏入他卧房半步,不然,凭有谁护着,都要再撵了你出去。”
听得自己不会被撵出去,又将被封作姨娘,袭人自是喜之不禁,忙不迭便答应了这个要求。
不想贾母又亲自命晴雯作了怡红院的掌事大丫头,自此,袭人在她手底下,受尽百般欺凌嘲笑,连粗使丫头亦可看她不起;而宝玉因不时常见着她,又有晴雯麝月几个精心服侍,慢慢亦淡忘了她,此时她方知道,贾母与王夫人此举的真正含义,只是已悔之晚矣,除过夜夜以泪洗面,竟无其他法子,这些皆为后悔了,暂且不表。
且说凤姐儿直与黛玉说到用毕午饭,天将黑尽,弘晓都自衙门里来家了,方忆起自个儿已出门一整天了,连晚饭顾不得吃,便忙忙告罪回去了。
这里弘晓因笑道:“她却是因何而来?我听丫头说,都来一整天了,果真你们两个好,体己话一说便止不住。”
黛玉一面与他解鹤氅,一面笑道:“不过为二表哥与宝姐姐的婚事,送帖子而来罢了,不值一提。”
他忙道:“倒要劳动她来送帖子?是否因那贾老太君知道其他人来送,门上根本不通报,特意遣了她来?你可答应要去了?”
“一串子的问题,倒要我先答那一个?”黛玉嗔道,“横竖我是不打算去的,只派人送份大大的贺礼,也就罢了。只不知妈那里怎么样?可否有收到帖子?横竖快过年了,明儿我竟坐车家去瞧瞧,一来可以问问她的打算,二来也好与家里送些儿贡上的年货,你瞧着可好?”
他温柔一笑,道:“你做主就好,但只两点,一是要带多多的人跟着才是,再有就是,千万要穿厚些儿,外面能把人的皮儿冻破。”
她美眸一转,笑道:“说得倒像要出远门似的,你只放心吧,明儿我会让三妹妹一块儿去的。”
说着紫鹃来回摆饭了,二人方相携着去到饭厅,就见探春已侯在那里,三人坐了吃喝完毕,闲话了一会,便回房歇息不提,一宿无话。
次日送罢弘晓早朝后,黛玉便与探春一道,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又命后面满载年货的马车跟上,方往林府驶去。
路上黛玉将昨日凤姐儿说与她的事儿,一一转述与了探春知晓,她听罢因叹道:“男女老幼,上下人等,竟找不出一个成器的来,那个家,怕是真的气数已尽了罢!”
黛玉握了她的手,亦跟着叹道:“只能瞧着兰儿与凤姐姐的哥儿了。”
说话间已抵至林府,雪雁忙掀起帘子,就见英莲扶着贾敏,带领一众丫头婆子迎了出来。
二人忙下车见礼请安,黛玉虽十余日前才回来过,这会子见了母亲和姐姐,仍觉分外亲热,因一手携了贾敏,一手携了英莲,又招呼着探春,自往内室行去。
早有林伯亲自领着十来个小厮,小心翼翼的卸起黛玉带来的一车年货不提。
娘们儿几个叙了一阵儿寒温,又吃了一钟滚滚的茶,黛玉方对着贾敏问道:“妈妈,您可有收到舅舅家打发人送来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