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场梁的山脚下,沿罗家溪逆流而上20余里,宽宽的河谷在这里戛然而止,一道巨大的山石墙耸立平坝子的扇面上,平整光滑,看不出一点点突兀的痕迹,远远望去,就像青灰色的帷幕。罗家溪从石墙的边缘缓缓流出来,逆流而望,溪水在几十米处便隐没在山势和逐水而生的箭竹林之中,不知所踪。
石墙上端,吊坠着稀稀疏疏的灌木藤蔓,枝干苍劲,相互缠绕,乍看之下,就像一条条蟒蛇灰白的肚子,摇摇欲坠的样子令人生畏。
石墙东侧刻有“垣隅迥如削,瑞彩郁葱笼”的诗句,字若碗大,历经岁月侵蚀,依然棱角分明,骨力刚劲,清秀妍润。当年红军也曾想在石墙上刻宣传标语,但是找来的梯子不够高,只好在石墙的下半部分留下了“红军万岁”四个大字。红军撤离后,国民党在“红”字上刻了一个大大的“X”,在旁边雕刻了一个“川”字,变成了“川军万岁”。解放初期,当地政府一度想把“川”字铲平,恢复“红军万岁”的本来面目。但经过雕刻工匠的评估,要去掉“红”字上那个“X”又要恢复原貌,很难,都不敢承担这项工作;加之当地百姓感念那300抗日儿郎,很多人纷纷议论,从打小日本这个角度,这幅标语也不伤大雅。于是,这幅标语就这般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之后全国疾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五反、肃反、整风反右等等,这幅标语经常被当地县委一些人想起来,讨论了又讨论,去年,县委最后拿出处理方案:抹掉。这个任务就落实到两溪口劳改农场,而姚志海却不怎么愿意执行这个决定,因为这幅标语是四方面军雕刻的,于是把四大队大队长何三福找来,面授机宜。何三福更不希望抹掉,因为他直接参与了雕刻这幅标语的工作,尽管他当时还是个文盲,但刻字的后勤工作是他负责的。凌晨时分,何三福找了几十个犯人,用麦壳和着稀泥把标语覆盖了。原先想再在标语上搭建一个雨棚,但是这么一来就会破坏掉标语的整体格局,加之存在监管隐患,于是就放弃了。算计着等覆盖的麦壳泥被大雨淋刷掉了后,大不了组织犯人再弄一次,好在县委派人来看了后,没有再来看。
而在石墙中间偏西的三五尺的位置,居然开了一个石窗户,窗户半掩,晃眼间宛如有什么人躲在窗户后面偷窥。很多犯人都说看见过石窗里的影子,有人说是妖怪,有人说是骷髅,还有人说是女鬼。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在犯人们的强烈要求下,何三福组织罪犯攀沿上去,爬进石窗里面。原来是一个很大的石洞,至少可以容纳上百人。在两溪口,这样的石洞很多,想必是人们躲避土匪或者窖藏东西用的。自此以后,没人在关注这个石洞。
今年秋天大炼钢铁,附近生产队劳动力不足,田地里的庄稼收不回来,沉甸甸的稻子开始发芽了。姚志海突然想起这个石洞,亲自跑到四大队叫何三福组织罪犯在晚上抢收,晒干后储藏在山洞里。
两溪口农场四大队就位于石墙下。
农场创办之时,经费有限,便利用这道天然浑成的石墙作为围墙,关押犯人的房子依石墙成半月形排开,房子和石墙之间也形成一个半月形的活动场所。活动场地不大,但最宽的地方足可以画出了一个篮球场。房子都是平房,青青的瓦,青灰色的墙,跟两溪口镇的民居没什么区别。但是,在房屋的中间位置另外搭建了两根圆木柱子支撑的小空间,看起来有点像俄式建筑,在这个像凉棚一样的屋檐上,按照毛主席的字体书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看起来洋不洋土不土的,很别扭。
平整过的场地上铺了一层碎石,稀稀落落地长了一些草,尽管已经是初冬了,那些浅浅的草居然还没有完全枯黄,有的甚至还冒出浅浅的嫩芽儿。深红的、枯黄的叶子,随风散落在场地上,从山巅洒下的一抹阳光,穿过灌木藤蔓的枝叶,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震撼,于是,斑斑点点的黄、红、绿,竞相渲染,整个四大队就像一个孩子涂抹的多彩斑斓的月牙儿。
跟所有初来乍到的人一样,孔修荣在刚刚迈进监舍的那一瞬间,被眼前的景致惊得目瞪口呆,绚丽的色调几乎使他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往日的悲怆、痛苦、后悔和怨恨居然在此刻被净化得干干净净,心境澄明如雨后的天空,宽广而美好。但是,仅仅维持了几秒钟,他的目光就凝滞在三行字上:“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干什么?”每一个字像一把生锈的砍刀,砍着他刚刚获得的那份宁静之美。砍刀很钝,不像利剑那么酣畅淋漓,可砍刀没有停止下来,继续砍,一点一点撞击着,似乎还发出沉闷的声响,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憋闷得几乎要窒息……
他想起了鲁迅的诗歌,“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他想起了古代刑场上侩子手的牛头刀,高高举起,却不落下,不是不落下来,而是你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
他想起了小说中那些好汉,嗷嗷叫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与其卑贱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可是在看守所,他想当一条好汉都难,他撞墙试图了结自己的生命,结果没撞死,还多了一条罪名——死不悔改,对抗社会主义革命罪,审查他的人当面嘲笑他,你怎么不用力一点?浪费人民群众的药品……
他突然大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嚎叫完了后,他闭上眼睛,他听见一阵骚乱的声响,接着就被两人重重地打趴在地上,被拖到楼梯间,扔进一间屋子里。
第二天黎明时分,他醒过来了,挣扎着爬起来,头撞在了屋顶上。借助从门缝间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他发现这间屋子不应该称之为屋子,而是鸡圈、狗窝之类的,这就是监牢?住在这样的空间,跟猪狗有啥区别?地下共产党员被敌人抓到后,就是关在这样的牢房里?他突然感觉到昨天看到的美是那么残酷,每一种色调,每一片落叶,都似乎在哭诉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痛痛快快地死,对他来说已经是奢望,他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哪还能一下结果自己的性命?他开始绝食,静静地卷缩在地上等待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分离。
没有人理会他,八成也没人知道他在绝食。
第三天清晨,他被犯人抬到一楼一间囚室里。
“贾好祥,给他灌一些水。”他听见一个干部吩咐了一句,接着就听见叮叮当当的钥匙板摇晃的声音渐渐远去。
“你,去打打打一盆水水来来来。”
他想,这个粗声粗气的家伙就是贾好祥吧,还是个结巴。
一盆水劈头盖脸地泼下来,刺骨地寒冷让他抽搐了几下,便什么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当他再次有了感觉的时候,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是他不想睁开眼睛,一个即将死亡的人,还在乎什么异样?他感觉两个手指靠近他的鼻子,他屏住呼吸。
“呀,没气儿了,莫不是死了吧?”一个声音说。
“死了死了的?你就把三三三天牢饭贡献出来来来来。”这个声音是贾好祥的。
“哎呀,老大,他要死,又不关我的事。”
贾好祥冷哼一声:“干部叫你给他他他喂喂水喝,你****狗日日的怎么变变成了泼水?你娃娃娃你娃故意杀人,老子只要你三三三天的牢饭,算算是便宜你了。”
这时,外边传来几声吆喝:“开饭了,开饭了……”
楼上楼下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跑步声,就像听到冲锋号一般。不过,孔修荣有些纳闷,自从被关在看守所那天起他就深刻地体会到,在牢房里,吃饭是囚徒们头等大事,因为每天、每时每刻都处在饥肠辘辘的状态,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饭团或者比小孩拳头还小的黑面馍馍,外加一碗漂浮着三五片菜叶子的汤,无论如何也满足不了硕大的肠胃。可这个号子里的囚徒,并没有跑出去打饭。他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原来他们都拥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
过了好一阵子,楼下才传来吆喝声:“严管队的,领饭。”
贾好祥开始整队,自己站在最前面,一个个地端着碗出去了。孔修荣把眼睛完全睁开,打量这间囚室。囚室空间很大,地铺,沿墙体两边一字排列开,足足有二十个床位。墙体上没有窗户,只是在牢门上开了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室内所有的光亮就是从这个牢门上的小窗户透进来的,所以囚室阴暗,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霉味,霉味中夹杂着一阵阵臭味。
“喂,你几天没有吃饭了?”
一个声音从对面的屋角里传出来,吓了他一跳,他马上闭上眼睛装死。
“嗨,别装死了,咳咳……”一阵剧烈地咳嗽传来,那人喘息了一阵,才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是个……知识分子吧?”
孔修荣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使不出一点儿力气,他扭头朝对面看,他只看到了对方那一头浅浅的银白头发。对方的银发让他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和敬畏感,对方一定也是个知识分子。
“小学教师……”他不清楚小学教师算不算知识分子,所以含混地说。
“****?”
他扭着头感觉呼吸困难,于是把头放正,意识中还是点点头,但是他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做出了点头的动作,对方又是否能看得见。
“唉,我也是****……”他叹息说,“这年头,说几句真话就……”
“我啥话都没说……”孔修荣的心里涌出一阵悲哀,别人当****,要么真的是****反社会主义,要么说了几句党不爱听的真话,可他呢?
“怎么回事?”对方也颇感惊愕。
孔修荣心里苦笑,说:“选先进选出来的……”
“啊?有这等怪事?”对方一下子坐了起来,朝他爬了几步,但马上又退了回去,喃喃自语般地说,“唉,我忘记了,我在拉肚子,这病传染……”
这一次,孔修荣看清了对方,一个老者,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的皱纹像风干了的老树皮,目光混浊但透露出一股不服和坚韧的气息。
除了在县里学习班里外,孔修荣很少给人说自己的案情。
校长接到县教育局电话通知,乡上中心小学至少要在教师中评出一个****,要求马上组织评选,确定后立即上报。那天恰好电闪雷鸣,话没有说完电话就断了。校长也搞不清****是什么意思,评选标准是什么,校长最后就说,就像选先进一样评选,总不能选出一个最差的吧?于是大家投票,孔修荣票数第一。就在大伙儿在向孔修荣道贺、三天两头要他请客的时候,他被叫到县上的学习班,他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就向学习班的领导反映自己的事情。哪里知道,他这一申诉却引来一个新的政治问题,学习班的领导说他顽固,不认真对待自己的问题,组织学员开帮助会深挖他的思想根源,批斗、写认识、作检讨。每次批斗、挖他的思想根源、作检讨,他都申诉,要求组织上核查,他的问题就自然上升到一个高度,以至于最后定为“极右”,外加死不悔改。从学习班转到看守所那天,他知道这一生彻底完了,从此他再也不跟人说自己的案情。
在他看来,案子本身的荒诞,往往只是被视为绝好的笑料,遭到无以复加的嘲弄,而没有人去探究当初的真实情况,也正好从另外一个角度反映出自己的悲哀。他不想被人当做笑料,一个姓孔的人,又是个老师,很多人都会拿自己跟孔子联系在一起,师道尊严,尽管自己不确定是不是孔子的子孙,但从总感到对不起他老人家。
刚进看守所那阵子,他怨恨校长,为什么就不向上级报告一下当时的真实情况呢?说几句真话就真的那么难吗?现在,他明白了,说真话真的很难,如果校长为他辩护,在这么大的政治运动中,校长本人怎么交代?而县教育管理部门很多领导都要牵扯进来,说不定又有很多人因此而蒙冤。
老者见他不语,也没有再问,沉默了好久,老者才有意无意地说:“人啊,不在于高官黄金,而在于活着,哪怕是卑贱地活着。只有活着,才会留下很多印记,总有后辈人会发现这些印记,会发现我们在最煎熬那一刻闪烁着的人性的光辉,这也是一种财富,留给人类未来的财富。”
孔修荣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这时候,囚犯们回来了,一进屋便低声抱怨伙食越来越差,跟猪吃的差不多。
孔修荣赶紧闭上眼睛。
贾好祥端了一碗饭,刚进门就在碗里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直奔老者,踢了他一脚,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叫:“老头,吃吃吃饭。”
老者吃力地坐起来,接过碗吃饭。
其他犯人都瞧着他,屋子里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贾好祥好不容易把米饭囫囵吞下去,端起孔修荣那碗米饭扬了扬,说:“赵赵天培,你去望风望风风,我给兄弟们分分分饭。”
贾好祥说完,从碗里抓出十几颗米粒,对一个犯人说:“伸伸伸手,奶奶奶奶的,饭来张张张口?还要我我我喂?”
那犯人很不满,抱怨道:“组长,那么大一碗饭,就给这么一点?”
“要要不不不要,不要拉拉到。”
那犯人连忙双手接过去,用舌头舔。
老者抬起头说:“这救命的饭食,你们吃得下去?”
“老头,你不吃拉拉到到,你狗日日的少少少管闲事。”贾好祥瞪着眼睛,扬扬拳头威胁说。
老者毫不惧怕,不紧不慢地说:“这里是新中国的劳改队,是监狱,不是你以前的山寨。”
“咦,你老狗老狗真给老子来来来劲了哈?!老老子啥啥监狱没坐过?什么新中中国中国监狱,****的狗狗屁,还不都都他妈他妈他爹的的一样黑,哼哼……”贾好祥把孔修荣的饭碗放在地上走过去,凶神恶煞地夺过老者的饭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指着他鼻子说,“去去去告政府,去呀去呀呀!”
孔修荣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老者。
老者慢慢抬头看着贾好祥,脸上流露出祥和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不管是什么监狱,我们都是人,对吧?只要是人,就有仁、义、礼、智、信,老弟,你也是江湖好汉……咳咳……”
贾好祥怔怔地看着老者,脸上的横肉像冻僵了一般。
孔修荣突然觉得他那满头的银发像一支支利箭,闪烁着熠熠的光芒,但是他总感觉有些不对劲,那一只只闪耀着光芒的利箭,并没有射向贾好祥,而好像铺天盖地地射向了他的心脏。
贾好祥突然狂叫起来:“你看看看看他们,是人吗?还是还是是人吗?”
原来,其他犯人正趴在地上,争抢洒在地上的米粒。
赵天培本来在望风,见有机可乘,一个饿虎扑食,抱住那碗米饭,把头伸进碗里就啃。其他犯人见状,都围过来抢那只碗。赵天培趴在地上,边吃边用身体护住,其他犯人急了,拳头、脚雨点般的落在赵天培的背上,可赵天培只顾吃,全然不顾,十几秒的功夫,一碗米饭就被他塞进了嘴里。
贾好祥把其他犯人踢开,碗里只剩下一些米粒了。他一把将赵天培提起来,满脸横肉的脸似乎痉挛起来,不停地上下移动。赵天培双手护住嘴巴,惊恐地看着他,腮帮明显加快了运动,但他口子塞得太满,一时吞咽不下去,被梗得满脸通红。
“老大,扁他,扁他!”显然赵天培的行为犯了众怒,囚犯们都挥舞着拳头一阵乱叫。
贾好祥刚才在老者面前丢了面子,正窝着一肚子的火气,这下找到了撒气的地方,脑海里一闪念,便有了主意,目空一切地环视其他犯人,嘿嘿几声干笑:“众众位兄弟想不想找找些乐子?”
“想想……”犯人们异口同声地说,脸上流露出喜色。
“好,今儿个就让让让你们开开开眼……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