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孙”,这里不能作草名理解,《本草纲目》讲:王孙即牡蒙或旱藕,也叫黄耆,是一种药材。如把药材比成小人,岂非笑话?其实在诗文中,“王孙”本是贵族子弟的通称,除了前边已举过的诗中用来指人者外,还有《史记·淮阳侯列传》:“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司马贞《索隐》释:“言王孙公子,尊之也。”在唐诗里可以举出更多的例证,如王维诗:“随意春风歇,王孙自可留。”“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又杜甫的《哀王孙》把王孙又作王子皇孙解。即从白诗原文看,“王孙”也应指人,“又送王孙去”,草,岂能“送”乎?
白居易诗集中,在长安做的诗有好几首。这首《古原草送别》诗,当是初至长安之作。全诗从草引起,又以草喻别情,最后又上升到人生哲理的高度。
“离离”,写出草的形态,分披繁茂,密而难分。“原上”,点明送行地点,乐游原上,想来当是诗人与这位友人常游之地,今日在此告别当更牵惹情思。这草色的荣枯,至少两位友人已经历过一个春秋了,它是友情的见证,也是友情的标志。即景抒情,由平淡下笔。三四句陡然升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离离的原上草不只能经受自然的风霜雨雪的考验,由枯而荣,而且还不怕“野火”摧残,因为春风会吹得草芽重生,叶绿新荣。我们这样牢固的友情还有什么外力能使之中断呢?随着送行一程又一程,终于分手自兹去了,友人踏上古道了,经过多少驿站,几多关山,荒野城镇,但是,这离离的野草啊,却生满原野,生满天涯。芳草连天,古道已看不见了,只有翠碧光泽映照着城关生色。最后两句,点明题意,又送走我一位好友远去,这野草茂实实,密层层,更显露出一片送别之情。这情思绵绵如野草,风雪不能使之枯,野火不能烧之尽,它是无时不在,无往不有的,在古道的旅程中,在荒村的野店店中,触目皆是,心心相连。这是谁的情?难道不是诗人的深厚的至诚之情么?
可是,古人写别情离绪的诗很多,好诗也不少,为什么这首诗却超出一般水平而受到顾况的赞赏,得到千古传诵呢?考察一下白居易以前的送别诗,只是抒发离情别绪而已。即以诗人长安时的另一首送别诗《长安送柳大东归》来看:
“白社羁游伴,青门远别离。浮名相引住,归路不同归。”
也只是说柳大一心要回洛阳,诗人只好在长安的青门送行。过去因浮名而相交,旅寓长安,今日分别却走的不是一条路子了。全诗只不过是感叹朋友的聚散无常,再聚首很难罢了。别无更深含意。而这首《古原草》则不同于一般的送别诗,不只情浓义重,至为感人,而且读了“野火”、“春风”二句,还会引人联想到少年诗人的壮阔胸怀;雄心勃勃,不怕压,不怕苦,乘长风而显生机,更要远天芬芳,晴空凝翠,志满中华,是自励也在励人。含有至深至切的人生哲理。
顾况是当时朝廷的著作郎,是文学界的权威巨魁,他欣赏白居易这首诗,也决不会因为诗中以草喻小人当道或送别多情,而是从心底里赞赏这位少年才志超人,出语不凡,声遏行云,情动人心。这就是白诗在长安“声名远振”的原因。《尧山堂外记》甚至记下这样一段动人的传说:“长安冰雪,至夏月则价等金壁;白诗名动阊阎,每需冰雪论筐取之,不复偿价,日日如是。”难怪后人总好借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抒发青春向上的情怀。鲁迅先生的著名散文集《野草》不就是借用这两句诗意而题名的吗?
§§§第19节王安石《泊船瓜州》的“绿”字探——对《宋词选注》的异议
王安石于熙宁二年(1069)被神宗任命参知政事,实行变法,大力缓和了当时的政治和经济危机。但是由于保守势力的围攻,中途一度辞相,最后终于在熙宁九年(1076)罢相,新法也就在他死的前一年(1085)被废除了。新法实行的时间虽不算长,历经种种阻挠,但是成就还是可观的。且看他六十一岁元丰元年(1079)写的《后元丰行》:
“歌元丰,十日五日一雨风,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水秧绵绵复多稌(黏稻),龙骨长干挂梁梠。鲥鱼出网蔽洲渚,获筍肥甘胜牛乳。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常闻鼓。吴儿踏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
此时他虽罢相归里,但是新法仍造福广大农村,千里禾稻一片新绿,家家有干鲜菜肴,物价低廉,人心欢畅,载歌载舞,即平时也如过节一样。
在他罢相归里途经瓜州时写了《泊船瓜州》:
“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京口即今之镇江,在长江南岸,瓜州与之相对,是当时的渡口。诗人停船在瓜州渡头待度,眼望京口与瓜州只剩一水之隔了,故居外山(今南京紫金山)也只有几重关山就到了。展望江南大地,明月呀,你什么时候才送我到故里家园呢?
据洪迈《容斋续笔》卷八记载:“王荆公绝句……吴中人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这十几个字哪个也不如这个“绿”字形象鲜明,遂成为推敲用字的范例,传为文苑佳话。后世很少有人提出异议。近读钱钟书《宋诗选注》,有些想法。《选注》指出:用“绿”字在王安石诗中还有,如“除却春风沙际绿”《送和甫寄女子》。钱氏考证:“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待从宜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闻斋卧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于是发生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写诗受前人用字的启发而借用前人的诗句,或从前人诗句点化而来的情况是不少的,但也不能说用个前人用过的字就都是沿袭前人。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就以这个“绿”字来说,即使从唐诗中还能找出若干个用“绿”字的诗句,恐怕也难代替王安石在这个“绿”字:“麦行千里不见土”,他用的这个“绿”不单指自然界的草绿、树绿,更主要的是麦禾黍稌的绿,是人们在新法下生产积极性提高后用双手描画出来的新绿。
如果我们读一下熙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王安石写的废湖造田奏折,可能会更有启发。
“臣切见金陵,山广地窄,人烟繁茂,为富者田连阡陌,为贫者无置锥之地。其北关外有湖二百余顷,古迹号为玄武之名,前代以为游玩之地,今则空贮波涛,守之无用。臣欲于内权开丁字河源,泄去余用,泱沥微波,使贫困饥人尽得螺蚌鱼虾之饶,此目下之利。水退之后,贫民得以春耕夏种,欲乞明敕所司,无以侵渔聚敛,只随其田土色高低,岁收水面钱,以供公使库之用。”(《建康志》)
诗人在这前一年既有这样主张,那么这次罢相归里,当然要急于看看钟山下这片新田新绿在春风中的喜人景象。因此这个“又绿”的“又”字除含有年年绿之外,是不是也含有又增一片二百顷的新绿这层意思呢?或许是承上次辞相曾见江南绿,这次罢相又见江南绿了。从这个想法考虑,所以认为这首诗是写于后一次归里为宜。
正因为这个“绿”吸引着他,要赶快回乡看看自己倡导的成果,虽距家咫尺——“一水间”、“数重山”,也嫌其远。“何时”二字道出了诗人的急切心情,恨不立刻在明月抚照下回到绿满大地的钟山脚下,看到昔日儿时所见之苦,如何变为今日之甜,也就衷心欣慰了。又《书湖阳先生壁》诗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入青来。”这个“绿”字,更明显,是指稻苗的新绿,此又一证也。
第四句有的本子讲成:明月何时照我回朝呢?倒也有意思,说明王安石不甘心退出政治舞台,还想东山再起,以达夙愿。但是,这样讲,和头两句就脱节了。头两句明明说是离家乡近了,第三句又说家乡美,怎么第四句却背道而驰回朝廷呢?还乡的急切之情明明贯穿全诗,怎么末句会与全诗矛盾呢?
§§§第20节南辕乎北辙乎?——再议《泊船瓜州》
王安石一首《泊船瓜州》不知惹出多少歧说异解来。本来据洪迈《容斋续笔》所述,王氏原稿“又到江南岸”经十几次修改始定为“又绿江南岸”,大家都认为“绿”字改得好,比“到、过、入、满”形象有生机,近年偏偏有人提出质疑,认为唐诗有很多人已用过“绿”字,王氏是忘记了唐人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是跟唐人暗合呢?还是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这一连串的“呢”,简直把王氏的“绿”字贬得一钱不值,与“绿”字褒贬不一的同时,又出现去向问题,头几年有人说这是写王氏罢相还乡之时,但末句的“还”字,不是指还乡,乃是自问何时能再还朝,“东山再起”重掌相印。最近又有人说这首诗不是写罢相还乡,而是写再度拜相离乡之情,“还”字是指别乡时自问何时能重返故乡。这些说法,根据诗人生平事迹,都不能说没有依据。王安石在朝时既有回乡之想,罢相时也有再起之思。“绿”字在唐诗里确有大量实例,而王诗也不是第一次用“绿”字。遇到这种分歧见解,我们不妨再细读原诗,再多翻翻王安石的有关诗文,参考对照一下,自然会受到启发,从而得出较正确的解释。
先从诗题说起,瓜州在长江北岸,与南岸的京口相对,乃古代大运河至长江的终点渡口,由北来的行船都要停泊瓜州以待过江。王诗正是停船瓜州待渡的。
再看诗中写的京口、钟山、南岸,已明明点出此船的去向是在江南,正扣到末句的“还”字上。“一水间”写京口与瓜州相距之近,“只隔数重山”一个“只”字即说相距之不远了。而“又绿江南岸”之“绿”更吸引着诗人的神思向往之情。故“何时照我还”已明确地写出迫切还乡之情。“何时”强调“泊船”延搁时日之烦恼,“还”归故乡之饥渴。如果是写别钟山的,那怎么会出现这种感情呢?离家只能叹惜越来越远,绝不会有越来越近的感觉吧?
再说这个“绿”字,论者所举的“已绿湖上山”、“已绿瀛洲草”、“主人山门绿”,都写的是“春到人间草木知”的“绿”。而王安石的“绿”却另有新意:是“一水护田将绿绕”,水浇稻绿,是“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水秧绵绵复多稌(黏稻)”的农田之绿。王安石力行青苗法,又在罢相前一年奏请废玄武湖造田,一心盼望农田禾壮苗肥,绿满川原,对家乡的“绿”当然是更渴望的了。“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不就是想见江南的“绿”么?
再看这个“又”字,不只说江南年年绿,今年又绿,同时也含有重见江南绿之意。他上次辞相还江南曾见过江南绿,这次还江南又一次将见到包括二百顷玄武湖变成稻田的新绿。这个“绿”更吸引着他,要赶快还乡看看自己倡导的成果。虽距家咫尺,“一水间”、“数重山”也嫌其远;“何时”,急切地恨不立刻在明月抚照下回到绿满大地的钟山脚下。看到昔日儿时所见之苦,如何变成今日之甜,也就衷心欣慰了。
“一”、“只”、“又”、“何”把还乡渴望见“绿”的急切心情,鲜明地贯穿全诗表现出来。而一个“又”字又将时间坐实,确是在第二次罢相还乡时写的诗。
现在某些古诗词赏析文章,未及仔细推敲,更没有去翻检前人研究的成果,也未参考今天的研究信息,便妄自造说,潦草成篇,于是南辕北辙、张冠李戴的现象时有发生。如王之涣《登鹤鹊楼》“白日依山尽”,本来是登楼西望隐约的华山、秦岭,却不顾地理条件,误说是望楼东的中条山。卢纶《塞下曲》写雪夜雁飞,有人也不顾塞下风雪无时,却说大雪无雁,月黑雁也不飞。这种现象值得注意,我们读古诗词时不能不加以鉴别。
§§§第21节“闹”字入词有何不可?
宋祁《玉楼春》:
“东城渐觉春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清代艺术理论家李渔对这个“闹”字持否定态度:“若红杏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著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见之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予谓‘闹’字,极粗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近日词中争尚此字,皆子京一人之流毒也。”(《窥词管见》)
可是,清末的文学理论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却盛赞此“闹”字:“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宋词鉴赏辞典》也反驳李渔的说法,认为“争斗有声‘因可’之谓闹‘争斗无声,为什么不能’之谓闹‘呢?在宋祁之前,金人元好问咏海堂诗早用过’闹‘字了:’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至于说’闹字极粗俗,从《诗经》以来的优秀诗歌中,用俗字俗语的真不知有多少!”
李渔之说应驳,王国维之说应作具体阐发,《辞典》虽驳李说,却因有误,驳得无力。元好问是金末元初的诗人,较宋祁晚生一百二十九年。宋祁是不会袭用元好问用‘闹’字的,相反的元好问是受宋祁影响而用‘闹’字的,用李渔的话说正是受“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先驳李渔说。李是最懂诗词曲令的理论家,何以对此“闹”字大动肝火?原来这个“闹”字本义也确实不雅。闹原不从门,应从鬥,闹者,扰也,猥也,不静也,喧嚣也。用它组成的词汇,如闹事,妄起风波也;闹房,新婚夜群饮狂哮,对新婚夫妇以丑言丑行恣为谐谑;闹天宫,《西游记》的孙悟空甚至打到天宫去;在唐诗里有:“门巷不教当闹市”,“红尘热闹白云冷”,“闹”也都是嘈杂烦人的意思。可是李渔没有考虑到“闹”字到了宋代已逐渐和热烈、红火、活脱生动融合起来,另生新义。如晏殊的“宿蕊斗攒金粉闹”就表现的是花蕊繁茂攒动的样子。晏殊比宋祁年长九岁。此后在宋代名家诗词中出现过很多“闹”字,如写灯闹的:“繁灯闹河塘”,“马行灯闹,凤楼帘卷”,“车驰马逐灯方闹”,“华灯闹,银蟾照,万家罗幕香风透”。写花树闹的:“水南梅闹雪千堆”,“满园桃李闹春风”,“艳桃浓李闹长堤”,“风吹梅蕊闹”,“闹花深处层楼”,“海棠闹日不曾来”。写酒花闹的:“瑶瓮酥融,羽觞蚁闹”,“最爱杯中浮蚁闹”。写闹春的:“春光闹,鸳浴垂杨沼”,“记长堤画舫,花柔春闹”。以上例句中的“闹”字,都属于“无声争斗”吧?又哪个有“粗俗”之感?又唐宋诗词中还有些带“闹”字的装饰品及玩具,如“闹装鞍辔青骢马”,“闹蛾儿簇小蜻蜓”,“闹竿儿挑着葫芦”,也都是美的表现。因此李渔说“闹”字不能入诗词是不能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