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经典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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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核时代的乌托邦

大江健三郎

——致堀田善卫氏的信

堀田善卫先生:

如果我告诉您,我在美国的根据地是西海岸加里福尼亚大学的伯克莱分校,您大概首先会想起“原爆之父”奥本海默博士,并想到越南战争时期这里的学生运动吧。

我从这里出发,去访问中西部的芝加哥。在芝加哥大学,望着英国雕刻家穆尔为纪念核能量的最初释放而创造的雕刻,它的规模是那样巨大,我只能这样认为: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人类,仍寄希望于核。我想,在那纪念雕刻之侧,如果不放置铭记最初投放核武器行为的广岛原爆蘑云图案,就不能充分表现出我们的核的实际状况。

接着,我和美国众多的市民一起观看了电视上的电影节目《那以后的日子》。那是苏联以日内瓦核裁军会议退场为契机,美国核弹头在欧洲配备的一周。电影里有这样一个场面:最终将毁灭的阿肯色市的一位市民说:这个城市一无所有,大概不会受到核攻击吧?他的朋友听了这样乐观的话后说:“Nowhere?Thereisnownowhereanymore.”(意为已经不再存在那样的地方了。)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可能存在逃离核威胁的自由场所。在电影放映之后的讨论会上,科学家科尔·赛根围绕全球性环境破坏问题,阐述了这样的观点。我则想起在大学初年级时学习“乌托邦”一词的构成的事情。追溯一下合成Utopia的希腊语词根,是ou,not+tops,aplace,也就是Nowhere。处于这种核状况,乌托邦,在世界上不存在了。这不正是上述剧作者的本意吗?我想将其叠印到托马斯·莫尔终生的思想乌托邦里去。在受到宗教战乱影响的英国,莫尔生活于巨大的责任感与懊恼之中,并终遭惨死……

置身如此险恶的时代,却不能不活下去,应该怎样生存?难道不正需要怀抱大希望吗?纵使是弱小者,如果不常衔希望的种子,对日益恶化的核状的认识,可能压迫得人痛苦不堪。坦率地说,这是我多年积累的经验。

为燃起自己内心的希望之火,有一句作为精神支柱的话。那是从芝加哥大学教授、宗教史家埃利亚代的日记里发现的一段话。埃利亚代是一生厄运的知识人,他阅读关于古代狩猎者的书,获得了启示:人不能被自身毁坏。即或就旧石器时代人类的生存方式来说,一个人生活着或曾经生活过的事实,是不能抹煞的。从那里透露出的微光来看,现代,不论如何悲惨,对于个人的存在,除了称之为“不可毁灭”,别无其它。埃利亚代定义说:“当我们这样思考时,我们便与人的存在不可毁坏的神之显现相遇。”

没有宗教信仰的我,引用“显现”这一词汇,虽然有些不相宜,但事实上,我也曾有过获得埃利严代所说的那种启示的经验。我的大孩子带着病症出生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去医院;望着保育器里的婴孩,不意之间,我感受到了那启示——无论是谁,也无法取消这一可怜的生物存在的事实。因此,我准备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并且想记录下他的生活。

我创作了《新人呵,觉醒吧》,描写成长到二十岁的孩子与家庭的共同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也不断增加新病症,并时常发作。在美国滞留期间,从孩子的信里,我最初得以知道,孩子痛苦发作而又意识清醒,甚至想把头脑浮现的念头语言化;在去职业训练的福利作业所途中,因发作而蹲伏在车站的台阶上,孩子的信写道:“我吼叫了起来。”我估计可能是吼叫的内容,孩子接着这样写:“我完蛋了!活了二十年,太难了呵!”

不必说,孩子一忍过发作之苦,就会恢复健康的。到现在的核时代,我们忆起穆尔的同国人奥威尔的小说——《人类完蛋了!》、《一九八四年》,创造了文明,吐出这微弱的声音。但即使如此,无论如何,也祈望拓出对再生的展望。我们的情况大致与此相同吧。我也是如此,为激励自己朝向那一方展望,我在儿子诞生里发现契机,至今也仍想不断在他身上继续发现。人的存在不可毁坏的神之显现,重新立于我们的眼前。

堀田善卫先生,我没有采取可以称之为行动的行动,我基本上是一个书斋里的人。我长期注视着广岛、长崎被爆者团体“被团协”深深植根于现实且思想水平很高的核抵抗运动。因此,我不说:开始吧!我们立于各种各样生存经验之上、以人的存在不可毁坏的“显现”的思想为基础、解决核时代问题的行动,开始吧。我想说,把这一已经开始了的行动继续下去,推广开来。我不断地这样祈念着:如果说,人的存在是不可毁坏的,那么,无论如何,我想朝向用未来世纪末人们的手能将其明晰呈现出来的方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