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抚摸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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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台湾情缘(5)

这是1978年春节,年的气味还未消尽,冬寒里透递出一丝暖意。就在这暖意里挟裹来了一封信,一封迟到了30年的信。信封上是凝固在30年前的地址:

山西省临汾县金殿镇城居村

而此时,我们的地址应该写:

山西省临汾县金殿人民公社城居生产大队信封上的收信人是:

信封上的收信人是:

而乔字,我的爸爸已变成了:乔宏。

乔宏收到了信,反过一看,写着:乔经、乔维收也可。

乔经、乔维收也可。

乔经、乔维是父亲的堂兄弟。显然,寄信人怀疑我父亲是生还是死!因而,才添上忧虑重重的“也可”。

展信一看,是爷爷写来的。爸爸对我说:是你爷爷的笔迹,我认得出这字。

爷爷真在人世?真还活着?没有在兵荒马乱中死去?爸爸问我,这是真的?我问爸爸,这是真的?妈妈也问我,这是真的?我也问妈妈这是真的?说是梦吧,屋子里却亮堂堂的,没有一点的虚幻,我移步跑出屋来,院子里阳光灿烂,不像是梦中,不像是梦中那般影影糊糊的。

真的,真的是爷爷来信。爷爷在信中说:

爷爷在信中说:

余于1952年辗转来到香港,生活潦倒,病痛缠身,遂以小摊小贩维持生计,疗治病体。后经朋友介绍,在九龙公立学校谋得一职,任事务长。从此,安心服务,直至今日。惟一不安之处,就是想家,想你兄妹几人,想念你母亲和你奶奶。因而,早就视物昏花,牙齿脱落,寝食欠佳……

短短几行字,却历经了30年风雨。看着信,爸爸呆了,妈妈呆了,我也呆了。

真不知道,这封信带来的会是什么境遇?是福,是祸?福也好,祸也罢,反正一走进屋里,推不走,扔不掉。它就要和全家的命运一同运行了!

在突然和意外中,疏离了家人的爷爷,在家人心中逃走的爷爷,就这样让他的生命走进了家门。

一场似梦非梦的人间喜剧就这么光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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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去审视爷爷的来信,不得不承认爷爷把握世事的精明。他审时度势,将思乡的情愫投递在了政治转折的1978年。

若是早几年,家里必然会降临一场更大的灾难。

邻村有人也去了台湾。转道泰国,给父母寄回了信件。思亲之情殷切动人。可就是这信,遭惹了祸害,父亲被批斗而死,母亲不忍游街的羞辱,在一个风紧天寒的夜晚,跳进了深深的泄洞,结束了屈辱的生命。

而爷爷的来信,来在了政治拓宽的时空点上。我们将信公诸于公社和政府部门,没有受到诘难,还鼓励我们通信,沟通和海外的联系。而且,爷爷并没有暴露他流落台湾的境况,先以香港公立学校事务长的身份来试探大陆的锋芒。

我们回了信。

回了信,我们等爷爷的回信。

我们等回了信,信却是我们自己寄去的信。

我们又把寄回来的信寄了出去,寄出去的信又在一个月后光顾了我家的门庭。信上附言,仍和前次相同:

公立学校无此人。无此人?

无此人?

无此人,带给了我们焦虑,这是怎么回事,爷爷是怎么搞的?我们不担心爷爷收不到信,担心的是爷爷过度焦虑。这封信走后爷爷必然心急如焚,急于知道家里还幸存什么人?乔能收上吗?若是收不到,乔经总能收到吧!乔经收不到,乔维总该收到吧……长时期收不到信,会不会是家里满门……

我们不敢再替爷爷想下去了,立即将收到的信,另装信封寄了出去。日月在这时候漫长得不能再漫长了,钉在天上的太阳,移动好难;烙在高空的月亮,降落亦难。我的饭碗里,不再是我应该咀嚼的饭菜,而是漫长的时光,和时光带来的忧思。教学的爸爸,每日要回一趟家,进门就问,有回信吗?

有了回信!

回信却还是我们的那封信!灰心了!

灰心了!

灰心的家人目光暗淡,面对丰收的粮仓也露不出惯常的笑颜。

是日,一屋子人忽然笑了,笑着又读起了信,读起了爷爷的来信。原来,爷爷居然收到了我姑姑寄去的一封信。爷爷知道了家里的情况,笔下的文字也有了力量:

儿、锡女,来信收悉!知道家里人丁兴旺,倍增精神。十数年间忧思招患,体弱多病,几乎自绝人世。痛定思痛,抚干老泪,让心如止水,不再兴波起澜,体质日渐好转。未曾想到,家中境况超出我的臆想,知道此情,百病俱轻,心舒神畅,我还要好好活着,回去和你们团聚……

爷爷心舒神畅,也带给了我们心舒神畅。我们没想到爷爷会收到姑姑的信。

我们没想到爷爷会收到姑姑的信。

姑姑也没想到爷爷会收到她的信。

姑姑将信送给我们,我们愁眉顿展,笑容满面。

不用说,姑姑也笑容满面。可是我看一眼笑容满面的姑姑,就涌起一肚子心酸,心酸的往事,使姑姑终生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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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苦楚是少年时期就预伏下的。给姑姑预伏苦楚的不是别人,正是爷爷,姑姑的爸爸。

爷爷那会儿还不是爷爷,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青年人的方刚血气外露在他的身上。日寇来犯,举家逃难。逃难的人们从弯弯的小路上往里钻。爷爷也在那惊魂不安的人流间。惊慌的人们沉默寡语,轻移脚步,萎缩着脖子。而爷爷的脖子却梗长的更直了。时而,扭头回眸山下,跺一跺脚,无奈地又往萝藤间的小径钻去。

爷爷刚从太原回到村里。鬼子来了,学校散了,学业断了,爷爷和同学气冲冲走进村子。逢人便骂鬼子造孽,联络人要打那些狗东西。人还没有聚集起,鬼子却放火烧过来了,逃难的人呼啦啦拥来一群,拥得村里惶恐不安,拾掇东西,往山里钻去。爷爷不走,和几个后生要联手打鬼子。老爷爷说,人单力薄,成不了气候。爷爷不服气,冒了火气喊闹。喊闹完了,火气小了,也知道瞎折腾会白送命,只好跟着逃难。上了路仍然火冒窜天,梗直的脖子像是时时会喷吐烟雾。

到了深山,住在岭上,村子不大,窑洞后头还是窑洞。前头的窑洞里是逃难的人,后头的窑洞里也是逃难的人。满山沟,遍山梁都是逃难的人。逃难的人见天吃了饭往沟口凑,远远瞅山下的动静,看看鬼子走了么!爷爷早不见了,听说后沟里有队伍,就随了音讯找去,从了军,和鬼子格斗去了。

有一回,下山扒铁路撬铁轨,阻塞敌人运军火,全团人马都去了。爷爷也在出击的行列。那一夜,是他带的队。因为爷爷念过书,上的又是山西大学,到了部队就被派到团里当政治部主任。主任血气方刚,出击带兵打头阵。头阵勇猛,后续队伍就拼着命的出力。地点在洪洞城北的高崖上,战士们挖的挖,撬的撬,扳的扳,不多时就把铁轨扔到了崖下边。活干完了,主任一下令,人马呼呼拉拉回返。返了一程,有人不走了,要爬在地里看热闹,看鬼子翻车。也怪爷爷心软,不走就不走了,大伙贴着地皮等着鬼子的货车过来。前一会儿在上面挖时,心急得突突地跳,只怕鬼子的货车呼地就窜过来,弄咱个措手不及。这会儿,急急盼鬼子的货车过来,那东西却缩头缩脑地来不了。秋夜凉了,爬在地里冷飕飕的。

那一夜,到底看见崖上冒起了火光,冲天而起,像是要把弯月也烧成红的。不过,不是大家爬在地里看见的,是在回营的路上看见的。天太寒了,都打着牙关受不了,起身开拔了,却听见了雷吼,看见了火窜。人马乐极了,笑着闹着蹦高高。

第二天却孬了。人马躺下一片,直发烧,黑夜里爬在地里着了凉。一连几天,躺倒的人起不来,原先没躺的,也撑不住了。爷爷急了,下山去,把和家里有世交的王先生接上山来。王先生动身前,就听了爷爷的述说,带了些草药,上到山里一看,又挖了几味,大锅熬汤,让小伙子们放开胆的喝。喝了几天,一个个虽然还是没劲,却站起来了,终于躲过了一劫。

众人好了,卫兵送王先生下山。孰料,山路弯弯,毛驴一蹄子闪空,滚下沟去,王先生也滚到了沟底,当下毙了命。爷爷哭了,哭着安葬了王先生。哭得最凶险的是王先生内人,以往这家里大小事情都是王先生总管,王先生突然一走,婆娘家没了主见。膝下的儿子还小,孤儿寡母日子太难熬了。爷爷接济钱不说,居然慷慨一指,就把姑姑的终身定给了王先生的儿子。

王先生的儿子还是有些王先生的心计。经常过往我家,惟恐爷爷断了对他娘儿俩的接济。一来二往,王先生的儿子大了,大成了一表人才。王先生的儿子大了,爷爷却跑了,跑得没了踪影。王先生的儿子上了学,识了字,读了书,认了理,知道了爷爷的底细,就再也不到我家走动了。

姑姑的第一次婚事就这么中断了。

姑姑出嫁的时候,是饥荒正凶的年头。姑姑嫁过去的男人是个大学生,大学生能和姑姑成亲,一来是姑姑好歹是个中专生,二来是那男人的母亲是她父亲的大老婆。他行医的父亲远走口外又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解放了,父亲回来了,小老婆也拖儿带女的回来了。那会儿一切都在革新,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老婆。父亲只好休了大老婆,和小老婆继续过着。大老婆说着大,可岁数也大不过小老婆多少。小老婆过着风华雪月的日子,大老婆怎能耐得寂寞。大老婆也有主意,就在分到的房产里招了个女婿。大老婆和小老婆伙住在一个院里,前男人和后男人窝在一个门楼,出门不见,进门见;低头不见,抬头见。见了面,不是你不顺气,就是他脸难看。磕磕碰碰,吵吵嚷嚷,左邻右舍,看惯了这家的闹嚷戏。

戏闹久了,这家的名气不胫而走,走到哪里,哪里的人都皱眉头。这种名气,让大学生娶媳妇也成了难题。

姑姑就这么进了这个闹嚷的家。姑姑清楚装糊涂,不问人家那复杂的家缘过事;男人也清楚装糊涂,不问我爷爷的旧事去向。两个阴影,拢成了一桩亲事。

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姑姑的糊涂会一直装下去。尽管进了那家门,三天两头的磕坎闹得脸上挂也挂不住,姑姑还是忍了。忍些日子,上了班,离了村,是是非非,总找不到城里去。

孰料,阶级斗争的弦一绷紧,姑姑的工作干得艰难极了。专署里不要反革命子女,姑姑被打发到气象站;气象站上不要反革命子女,姑姑又被打发到了乡村里。回到村里,姑姑再躲也躲不过那三天两头的磕坎了。姑姑听了装没听见,看了装没看见,忍着熬着过日月。

姑姑这头煎熬着,男人那头却熬不住了。男人分配到山城里,山高皇帝远,没人知道他家里那台热闹戏。男人的身价还算不太低,就是入不了党,也提不了干,原因是受了姑姑的牵连,还是姑姑的爸阻碍了青年人的进步和发展。

青年人要进步,要发展,就得搬掉绊脚石。姑姑只好流着泪走出了那闹腾个没完的家。

姑姑给爷爷写信的时候,住在一个不小的村子里。姑姑再嫁的男人不会心高志大,不会嫌弃姑姑,可姑姑走进那个世代务农的家里,愁容从来没有展开。

这就是姑姑的命运。因为爷爷,我的姑姑苦不堪言。

好在,姑姑总算有了个倾诉苦楚的机会,爷爷收到了姑姑流着泪写给他的信。姑姑只知道,她写信,不止一次流泪,哪知道,读她的信,爷爷以泪洗面。

爷爷的泪,有酸楚,有痛苦,更多的还是他穿透酸楚和痛苦看到遥远故里的一片喜色。那喜色里有一叶孤舟在风雨中飘摇颠簸,好在,几经风浪仍然没有沉没。

这就是家,就是爷爷故里的家!

16

世事的多变有时连高超的魔术师也望尘莫及。

按照以往的逻辑,爷爷给家庭给我带来的祸事必然升级。尽管爷爷还算精明,信中把自己装扮成九龙公立学校的事务长。可是,这拙笨的手法不堪一击,不用侦破,只是那接不到信的事实就说明事务长之说是一场人生的游戏。实际上,公立学校是爷爷通过台湾当局代为转信的联络地方,而这地方缺乏的是办事认真负责的工作人员。工作的塞责便使抵达的家书成为无人收悉的邮件,因而,一次又一次被退还回来。侥幸,侥幸,实在侥幸的是那位工作人员大梦也有醒来时,揉揉眼睛看到了乔凤藻的信件,这名字似乎有些印象,收留下来,换个信封,转寄到了台湾。这才使爷爷和我们,我们和爷爷正式联络起来。

香港九龙公立学校的事务长,是爷爷为自己,也为家人垂挂的一道帷幔。走进对台办,这帷幔其实没有任何遮掩,他们直接告诉我,你爷爷在台湾。而且,有爷爷去台的时间,现在的地点,不容你不信服。好在,从对台办得到的消息是,祖国统一是一件大事,希望你们为解决台湾问题做出贡献!

虚幻的爷爷变成了真切的爷爷,严酷的势局也变成了宽松的世事。爷爷的来信没有使我陷入深深的灾祸,反而给了我展示青春的另一条途径。我们能为两岸统一做出点什么?对台办领导说,可以代转书信,帮助联络去台人员。这件事好做,爷爷也乐于帮助乡亲。而且,由于信件在公立学校一再被退还,爷爷看到依靠当局转信缺乏应有的保险,不如自己另觅新径。信还需在香港转交,不过,是爷爷一位朋友的女儿办理这事了。至今,我们记着她的名字——李筱玲。筱玲女士很是能干,幼年丧父,父亲没能给她们荫庇,还给她和她的母亲留下了一大堆债务。母亲拉扯她们姐妹就够艰难了,债务不仅难以偿还,还如生活的垃圾一样越堆越高,成为阻碍人生步履的一座大山。筱玲大了,做起了商务,支撑了家务,艰涩的日子渐渐改变,父亲堆举的债山也被她填进台海。她人缘好,信誉高,生意越做越大,做到了香港。

爷爷曾经和她家是邻居。那时初到台湾,爷爷拖着弱体养病,自然是闲居。闲居的他经常为邻居太太照料孩子,那孩子中就有一个叫筱玲。筱玲在香港做事的情形,爷爷并不清楚,爷爷清楚的是家里的信难以辗转到手。那一日,一伙老友相逢叙旧,爷爷直言了忧虑。话一出唇,就有一位老友接口,为啥不让筱玲转呢?筱玲在香港经商。这句话,犹如亮起了一道光束,爷爷拍手称好。立即联络,筱玲女士慷慨允诺。因而,后来我们就将信件寄交筱玲,再由她回台时从行囊中带过海峡。这样,虽然要缓些时日,可是,信件确实保险,件件都有了着落。好在,筱玲女士的商务连通台港两地,不时就会返台一回,因而,信件也就会及时抵达彼岸。其间,确有不少人难以找到台湾的亲友,我们告诉爷爷,爷爷托人打听,打听到了,联系上了,又转送他们的书信。可以说,筱玲女士不仅给我家提供了联络的方便,也为沟通两岸的信息提供了一条便捷的通道。记得,在对台会议上,我们不止一次受过表扬。当时我就想,其实应该受表扬的是来往奔波在海峡上的筱玲女士。大概过了七、八年,我去了香港,在筱玲的商务公司我拜见了她,也才陈述了这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