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宅不宽,可是能够勉强栖身。住宅逛过,女方仍然提议进行下去。再往下是定婚,定婚的程序有两项,一是扯衣服,二是照相。这两项都需要进城去完成。因而,择了吉日我们相携了进城去,当然,她还相随了女伴。扫兴的是,还未进城就碰见了一家送葬埋人的。一溜排开的素服,把抬起的黑棺材衬托得分外刺眼。一看上去,我就皱眉,眼目也觉得生疼。穿过丧队进城,城里是一派冷清。那时,珍宝岛起了战事,全城都在搞战备教育,大街小巷的门店一律锁子看门,人们都去听报告了,扯衣服的事化为泡影。惟一能办到的是照相,凑在一起留下了一张合影。那是十月里天气,天短得不能再短了,就这回到村时已是掌灯时分,吃过饭只能把提前预置的几件衣服让她一包袱裹去。
定婚,定得很不顺心。
应该说,这件事能进行到定婚,也算是一种侥幸。她村和我村相距一箭之地,爷爷的事情自然她心里清楚。我们曾说过,只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明知这是一种搪塞,可我还是搪塞了,我不知为什么没有道明自己的遭遇和感受,没有把那种遗弃的体验告诉给她。或许,我对她是有些缘情,乐意和她走到一起,可是为什么不能真诚相告,偏偏要掩耳盗铃?结果,铃没有盗上,还耗费了掩耳和偷窃的工夫。
推导这个姻缘决裂的因素,还是转正事件。转正事件的发生,完全粉碎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大话。它响亮而明确地告诉世人,我是灾祸。谁人和我结合,就和灾祸捆绑在了一起,就难以再过舒心安然的日子!
这样,我在教书的狂热中冷静下来后,便一直等待着分手的光临。我等了好些日子,它却迟迟不来,我才有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梦幻。不过,走出梦幻,我则企盼这一天早日来临,早日让我摆脱应有的祸事和打击,那我就可以走进一片轻松的新天地。我等待着这一天,等得甚至有些焦急,可是,等到这一天慢慢腾腾来临时,我却仍然有点难以接受。
分手是在夜里,在介绍人家里。介绍人是她村的。我去了她村,和她又相对而坐了。坐下了就觉得别扭,不知该说些什么。寒暄的话说了,不能再说了。那夜无电,屋里昏暗,介绍人挑亮的油灯也映不出她的风采。她低下了头,不语,我自然明白她的为难。与其这么无言的煎熬,还不如早早和盘端出,散也散个痛快。我不再犹豫了,我说:
“我的底码你全清楚了,有啥就说吧?”
她抬起头,亮亮的眸子一闪,又低下了头,仍然不语。我说:想说啥都行,我不怪你。
我说:想说啥都行,我不怪你。
她还是没说,还是低着头,低着头,搓着手。我只好替她说了:我们的事情结束了?
我只好替她说了:我们的事情结束了?
她没有说话,一闪身,门帘一动,窜了出去。我被这突然的举动惊住了,我站起来,却没有追出去。我听见了对面屋里的响动,接着又听见了低低的泣声。
介绍人再进来,说话,是在宽慰:早点挑明也好,谁也别耽搁谁。女是百家户,娃也是百家户,再找更如心的。
这个过程,有点憋闷,却没有感到漫长。但是,当我走出这个小村时,却发现天黑透了,挂在天上的月亮早就西沉了。小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骑着自行车把握不住快,也把握不住慢,几乎跌倒在路边的小河。我推车走着,步履缓慢得如沉重的心情。青蛙却不知我心中的忧烦,吵闹得乱纷纷的。我知道,青蛙的喊闹是在求偶,是要欢快自己的生命。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万物之灵的人竟没有小虫的自在?竟没有小虫的欢快?
突然止步的时候,我来到一汪清水前。这汪水是深幽的泄洞。泄洞是发山水用来排泄洪流的。洪流肆虐,深陷了河床,河床中出现了一个深潭,一个平湖。伫立水前,生命闪过了一道寒光,寒光中挟带一个死字。死,是一种消融,一种化解,一种泰然,一种祥和。我在这泄洞边看到过死,死者是我的一位老师,一位我十分尊敬的老师。是他站在讲台上,洞明我少年的天地,让我懂得坚毅,懂得刚强,懂得用十分的气力去攀求前面的目标。然而,就是这位指点坚毅和刚强的老师,居然在四清运动时跳进了泄洞。舍身的原因是出身于倒霉的地主家庭。
抑或是一种缘分,正巧他落难的那天我从泄洞边走过,亲眼目睹了他安然祥和躺卧在河边的姿态。他刚刚被打捞上来,他没了痛苦,没了忧烦,没了人世的一切纷扰。此刻,我在静夜中再度经过泄洞,回首往事,我忽然发现了泄洞的残忍就是仁慈,夺去人的生命确实残忍,可是,失去生命就解脱了一切烦恼。泄洞的这种特殊功能是它的缔造者始料不及的。我撑住身子,站在了水边。我和泄洞进行着精神的沟通和交流。最终,我和它道过再见,又去跋涉暗夜中那漫长漫长的羊肠小路。
12
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我是走进人生的死胡同了。工作转正不了,前景一片暗淡,干还不如不干,干下去还有什么价值呢?婚事无着落,一个五尺男儿,还不如浮游在水田的青蛙自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盛夏的时候,常有这样的景致。高天上,一块是乌云垂挂,一块是艳阳喷射。大路上,一边是暴雨倾盆,一边是风和日丽。在倾盆暴雨下耕作的人怨叹:倒霉,遇上了鬼天气!可是,却不知道,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人,那边下的不是雨,而是冰雹,冰雹损毁了苗木,还砸伤了人畜。
我想,我的头上是垂压的乌云。我的身上是砸落的冰雹。我所以要经历这样的磨难,是我的祖上有罪于人民,而且现在仍然有罪于人民。而那有罪的天地就在遥远的台湾。
或许因为,自我出生就没见过爷爷的缘故。爷爷在我头脑里虚无缥缈,模糊不清,我不知道爷爷到底是什么形象?我见过别人的爷爷,小玲的爷爷是个笑眯眯的爷爷,每回放学出校门,他就抱起小玲,一甩胳膊,小玲就坐在了他的肩上。于是,小玲铃铛般响着朝家里走去。大丑的爷爷是个吊脸的爷爷,从来不见他脸上有什么笑意。可是,落雨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在校门口,往大丑头上扣一顶草帽。我呢?我既没有小玲的高超,也没有大丑的庇护。在我的印象里,好像爷爷就是兴奋时的高超,就是困顿时的庇护。这一切,自然与我无缘。因而,我没有爷爷的体味,也就难有爷爷的概念。我觉得爷爷是梦中人,在梦中那么多人神灵活现,可是,一醒来什么也不见了;我觉得爷爷是水中月,在岸上看得清清白白,可是,捞捞看,捞上三年五载也捞不上来。只有课本上那群倒霉的猴子才捞呢!
我觉得爷爷离我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几乎让我难以相信我会有爷爷。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的阴云会罩在我头上?爷爷的冰雹会砸在我身上?
我几乎要窝圈在死胡同里窒息了!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这件事情的出现,竟然让我这个列入另册的人坐到了人民公社的办公室里。
事情的出现是我们村换了支部书记,新任支部书记是个硬汉。满脸麻子而没在天花中死去,是他命硬的初始。长成汉子的时候跨江作战,浑身弹痕而凯旋归国,是他命硬的继续。本来,硬汉很得部队首长的赏识,会青云直上,由营长而团长而师长,步步高升。偏偏在这当口,他把到部队来的未婚妻当成了妻子,一场风雨过后,他也成了公社的社员。他当上村支书,标志着云开雨散,他要重新塑造形象了。硬汉的形象是打硬仗,办硬事,让别人为他拍巴掌。
那是一个夏日,麦子黄了,该龙口夺食了。硬汉进了学校,径直站在了我的面前,居然冲我一笑。这一笑,笑得我不仅不自在,反而好紧张。我的目光立马扫瞄一遍他脸上的每一坑尘土,可是,没有从那漏洞中捕捉到他的任何一点意思。只得乖乖听他训令:
“你给咱办份报纸,夏收的。”
我纳闷,他怎么能知道我办过报?我是办过报,不过,那是“****”中油印的小报,内容也就是炫耀自我,贬损对方的。办这报,成吗?
见我未吱声,他又说:
“放假就别回队里劳动了,工分照记!”
按正常安排,学校放麦假,我们都要去田里收割。不让下田,照记工分,确实是好事。即使事情不好,村支书下令,你还敢违抗?我点头答应了。
见我点头,并没应声,他又说:“没点劲,软不拉塌。”
“没点劲,软不拉塌。”
其实我不是想推托,而是想我该怎么去办这件事,怎么办好这件事,因而就忽略了应该给支书一个痛快的声音。
然而晚了,待我说行的时候,硬汉已经转过身,风火到校门口,去了。接下来,我全身心投入了办报。每日早上和中午,我要跑遍全村6个接下来,我全身心投入了办报。每日早上和中午,我要跑遍全村6个生产队,了解和收集好人好事,收割进度,回屋后趁晌午时光赶写稿件,而后爬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刻蜡板,常常刻得大汗淋漓,手指酸麻,完后又匆忙印刷。次日一早下地时,不仅收集材料,而且还散发报纸了。
整整半个月中,我的报纸的第一读者始终是硬汉。每天后晌,我印完报纸,他会出现在学校,浏览一遍,而后夹着一沓闪出门,不见了。我不知道每日他那一沓报纸干了什么?
直到一个月后,我被唤到公社才注意到公社书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的竟是我的作品。书记指着报纸说:
“听说这是你一人办的?”
我回答是,不知书记问我是啥意思。书记又问:写和刻都是你?
书记又问:写和刻都是你?
我又回答是,答完等待书记的下一个问题,书记却说:
“党委会研究了,借你到公社写材料,回去把学校的事撂下,就来!”写材料,就是起草文稿。起草文稿不就是当秘书吗?让我这么个出身写材料,就是起草文稿。起草文稿不就是当秘书吗?让我这么个出身的人干这么重要的差事,妥贴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赶忙问:
“什么时候来?”
书记说:越快越好!
就这么,我坐进了人民公社的办公室。那日,学校举行欢送仪式,硬汉也来了,听完大家的话,他笑了一声,说了一句话:
“去吧,没想到把红军主力暴露了!”
显然这是他的幽默。幽默都是不经意的,刻意为之则难以幽默。可是,这不经意真让我受宠若惊,我第一次让别人用红字来形容我,我难道不再黑了吗?那可真该谢天谢地了!
公社工作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的卖命时期。现在忆念,只有年轻才经受得起那段岁月。公社会多,领导每会都要讲话,讲话要有稿子,稿子要我生产。常常我要用一个晚上生产个万言书,天亮时合合眼睛打个盹,又开始纸面上的劳作。因为,我那万言书是上午书记的动员报告,下午主任要作总结讲话,我得抓紧劳作。劳作完主任的总结,一撂笔我就睡了,即是屋外雷霆高奏,我也无缘倾听了。
正是这种卖命讨得了领导的欢欣。
正是领导的欢欣给了我一个想不到的欢欣。
正是这个想不到的欢欣又炸响了一声令我痛楚的惊雷。
全县要突击提干。标准是年轻有为。办法是双突,即:突击入党、突击提拔。领导注意到了我,年龄24岁,风华正茂;吃苦耐劳,使唤着得心应手,一商量定了我。马上填表,上报,请县上审批。
审批的结论很明确:不行。
不行的原因很明确:逃台人员的子孙。
欣喜了数日的我突然愣怔了,愣怔的我突然清醒了。我清醒的发觉自己又头脑膨胀了,早忘了头上的乌云,早忘了那乌云随时都可能降落下来,下来的不是暴雨,就是冰雹。淋个溃湿是便宜,冰雹打伤也是正常的。
我陷入了新的迷惘。
迷惘得心神不宁,迷惘得寝食难安,迷惘得天旋地转。那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一缕阳光消失了,我眼前是浓重的乌云,我心头是砸落的冰雹,心只有碎了。
悲哀的不只是心碎。
是心碎的我露出了满脸的笑颜。
满脸笑颜的我仍像往常一样伏案劳作。我不能忧郁;
我不能忧郁;
我不能懈慢。
忧郁和懈慢会冷遇了工作。
我冷遇了工作,领导就会冷遇我。我不能前进,可也不能倒退。哪怕是徘徊,我也要徘徊在自己已经争取到的地盘上。
13
那一天,是走出梦境的一天。
却怎么,走出梦境的过程就像是在梦境中一般。
我收到了一封信。一封爷爷的来信。这封来信至少迟到了30年。30年前,正是家人盼望爷爷来信的日子,古诗云: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家人宁可不要万金,也要爷爷的一封信。盼望来信的人是奶奶,是老奶奶。奶奶每日都到村外望,望有熟人从村外回来,像以往一样把一封不知转了多少手,摸得有了折皱的书信交到她手里说:
“你当家的信。”
奶奶接了信,没有去拆信,只是塞进袄襟里面的衣袋里。满脸笑意地邀来人回家,扫出瓮底仅有的白面,做一大碗让客人吃得连连说好的面条。当然,饭碗少不了要打上一颗青白蛋黄的鸡蛋。待到带信的人走了,奶奶才会抖动着手指展开信,仔细去读。这时候老奶奶也就倚在奶奶身边连声问,写的啥?写的啥?奶奶看着说着,俩人说着笑着,其实是哭着,因为都挂了一脸的泪水。
这样的泪水不知挂了多少回。自打日本鬼子来犯,自打那年逃难上山,自打那年爷爷扔了逃难的棍子跟着陈长捷的队伍去打鬼子,家里的日子就一直没有安生过。一家人在饥饿中除了想法填肚子,就是黑夜白日的盼来信,盼爷爷捎书带信,好知道他还平安。当然,盼头最大的还是快点把鬼子打跑了,爷爷早点回来,男耕女织,过好日子。老奶奶说:“那挨刀的鬼子死绝了,我娃就回来了。”
可是,鬼子逃了,爷爷没有回来,跑到海边去守天津了。天津没守住,他吓跑了,跑得不知道了下落。闹腾得奶奶、老奶奶又等信,没完没了的等信。
奶奶等信在村外,在村外那块地里。春锄,锄一锄,看三眼,看有没有突然的惊喜;秋收,捡一穗,望三回,看有没有意外的来人。奶奶看呀看呀,看得眼光定在了路上,再也弯不下腰去。
老奶奶等信在门口,坐在自己编的蒲团上看着村口,看着儿媳突然从村外回来,回来的时分不在晌午,也不在傍晚,而是在别人都还不收工的时分。每回得了喜讯,儿媳妇就是这样回来的,老奶奶等呀看呀,看得眼光楞楞地呆着,呆呆的目光再也不会柔柔地拐弯。即使儿媳收工回到她的身边,她也收不拢那直梆梆的目光了。老奶奶呆了,呆呆地盼信,盼儿子的喜讯。呆了一年,又呆了一年,呆得泪干了,人枯了,终于,呆呆地倒在西北风中……
奶奶却没有发呆的福气,要用不停地劳作洗刷男人留给家里的罪孽。她的洗刷就是连晌午也不歇地劳作,她的劳作换来的是半夜里声连声的呕吐,她的呕吐换来的就是没饭吃的权利。奶奶每日每日如履薄冰,每日每日战战兢兢,她不敢再等信,没信还十分罪,有信岂不罪十分了?奶奶过路时,邻人关心地打问:
“他爸有信了吗?”
奶奶没有回答,环顾左右,看看的确没人,才说:
“哪有呀,唉,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走时兵荒马乱的,还会好呀?”爷爷死在了奶奶的心里!奶奶心死了!
奶奶的希望破灭了,破灭了希望的奶奶没有再走出屋子。
时在1974年初冬,我们在突然降临的寒瑟中哭别了奶奶。奶奶被哭过之后就孤孤地冷落在墓坑里了。
谁会想到,死在奶奶心里的爷爷还会活着,还在人世,还真的就在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