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妄言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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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历史倒影(3)

首先精神一振,然后掩鼻而笑,这便是真泽宫给我的感受。

真泽宫在太行山的深处,走进其中确是一种少见的缘分。那****是奔壶关县去的,因为真泽宫就在其辖域之中。我计划找到县城,问清方位,再直奔而去。怎料中途修路,直线不通,只能曲道绕行。车一开便驶进太行深处,两面山峦起伏,一条道路在峰岭间弯来拐去。好在不见行人,也少有车辆,我的车也就行驶得飞快。

正行间,我忽然回头一望。这一望,就望出个急刹车。我发现左侧的高崖上有一座古老的建筑。拾级而上,走出一阵气喘方攀到庙前,抬头一看,哈呀,可不得了,正是我要找的真泽宫,禁不住喜出望外,连声说:缘分,缘分。

一进庙门我的欣喜立即凝固了,那是因为庙中的建筑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步入其中,面对的是巍峨的正殿。正殿前的两侧按常规是东西配殿,而这庙却给配殿增建了二层,使之成为冠冕堂皇的看楼了。看楼当然是看戏的,此时不由得回身对了宫门,宫门就是个戏台,而且还是三座相连的戏台。这样的戏台在中国古代戏台的大观园中实属凤毛麟角。我顾不得去后院了,尽管导游告诉我,后院还有寝宫,还有钟楼、鼓楼,我也不再后行。我停步在碑石之中,要探究这真泽宫供奉的是何位不凡大仙?为何能受到这种极为少见的礼遇?

我是在虔敬的探究中掩鼻而笑的。这庙中供奉的大仙,不是一位,而是两位;不是成人,而是少年,并且还是两个少女。至元七年,即公元1270年的碑石上记载:二位少女是壶关县任村人,家境贫寒,少而更事。冬日家无隔宿之粮,采菜度日。四野寒秃,无菜可剜,姐妹痛哭不归,落泪成血,入土长出苦苣,竟然有菜补炊了。夏日去田间捡麦穗,农人收获得极净,未能满篮,眼看天晚,姐妹仍埋头搜捡。此时,忽然云霞翻卷,落地成龙,姐妹两个居然乘龙而去了。

读到此处,犹如听了一个美妙的传说故事。可是这乘龙而去的穷苦姐妹为啥又能成为神仙?继续观看碑石,得知时光到了宋崇宁年间,宋军与西夏军在边塞大战,不幸被围困住了。眼看粮草殆竭,难以为继,时刻面临着全军覆灭的危机。将领焦虑万分,夜难成眠,偶一打盹,忽见两位少女前来。问有何事?答是救助。两个女孩能有什么能耐,将领压根没有往心里去。哪知清晨起床,帐外添了两口大瓮,一口盛着粮,一口装满草。无论是粮还是草,皆取之不尽。宋军大喜,精神陡振,上阵杀敌,士气高涨。不用说,此次战役大获全胜。缘于此,将士上奏赏封两个女孩。皇帝出手还真大方,一封就封成了两位神仙。于是,在二仙故里建起了这座气势不凡的真泽宫。

我就是此时掩鼻而笑的。如果说关羽被封为帝,栾成被封成神,他们毕竟尚有一定战功,而赏封此二女为神,完全是虚拟偶像了。在真实的世界中找不到榜样,只有在口舌中塑造,在虚无处敬祀。我不免有些隐隐不安。此时,我没有想到,还有更虚无缥缈的崇拜在等待着我。

临汾城西,姑射山麓,有一座康泽王庙。庙中供奉的康泽王也是个传说人物,说的是公元308年,刘渊在此地建都,捉民夫修筑城墙。此时,秋雨连绵,城墙难以筑就。因而,张贴皇榜,召募能者。一连数日,无人问津。好不容易才盼得一人揭榜,岂料还是个少年。别看这少年未及成人,本领却高超过人。揭榜即放了民夫,声称一人担当重任,还要七天筑成。刘渊不信,他便立了军令状,如果迟延工期情愿杀头。然而,一连数日毫无动静。直到限期前的晚上,才有了响动。那夜子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闹腾了整整一个时辰。风息沙落,四野静寂,再看时竟围起一周高巍的城墙。

这当然是件怪事。众人奇怪,刘渊也奇怪。众人奇怪只是奇怪,刘渊奇怪却要惩处这造成怪事的妖孽。因而,将士领命来抓拿那个少年。少年闻讯出逃,逃到姑射山前,山岭高耸,无路可走。此时追兵赶到了,这可如何是好?匆忙间,少年扑倒在地,变成一条银蛇,向山脚的石缝钻去。将领赶到,拔剑即砍,可惜晚了,只斩断尺余长的尾巴。那蛇尾流血不止,殷殷鲜血,红透了山前。流着,流着,血流变为清流,成了乡民灌泽谷禾的清流。后人以为那少年是真龙天子,下凡给人间送水,因而称之龙子。宋神宗熙宁八年,即公元1075年,这位龙子被封为****侯。到了宋徽宗崇宁五年,即公元1106年又被封为灵济公。13年后,龙子又高升一级,被封为康泽王了。

面对康泽王,再回味真泽宫中的二位少年神女也就有了好感,即使后来救助粮草的事件是虚幻的,但她们却是从真实起步的,至少人间实有其人。而康泽王这位少年神人,一开头就是从众人的唾液中诞生的。附近的人们说,少年是婆婆神村人。婆婆神村人说,我村原来是韩家庄,有个独身老太婆,雷雨之后去剜野菜,捡了一块龙卵,孵化出了这个少年。为了让少年顶门立户,起名橛儿。橛儿14岁揭榜筑城,为民献水。村人敬慕他,也敬慕他的母亲,因而改村名为婆婆神。村名的演化不在我的关注中,我关注的只是小小橛儿的出生来路不明,与那二位少女相比,他缥缈的更为玄虚了,可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此人。然而,就是这般玄虚幻说却被供进庙中,成为众生顶礼膜拜的神灵,实在可悲。

在庙中探寻,我崇敬的身魂逐渐淡化,甚而不由得惊诧,不由得苦笑!

回味神灵

叩访庙宇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是我一直放不下那些神灵。这是因为,神灵在我心中的位置太重要了。呀呀学语,我即跟随母亲去朝拜神灵,小心翼翼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赶紧伏地模仿着母亲的样子三叩九拜。长大些,我明白了,神灵是这世上无事不管,无事管不了的最高长官。凡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所以,做了善事会有善报,做了恶事会有恶报。因果报应就这么在我的头脑里扎了根,而报应的执行者就是神灵。要神仙显灵保佑自己,自己就必须诚敬神灵。因此,逢有庙会就赶去朝拜祭祀。平日呢,可以不出家远行拜祭,但初一、十五是不可不上香的。即使不去庙里,也必须在家中焚香磕头。神灵早就随着我的降生、成长,长成头脑中难以剔除的崇拜和信仰。

遍访庙宇后,我再回味所见到的神灵,居然发现我和我先祖的崇拜和信仰早就进入了一个误区。概括这个误区,可以划一条滑落的线段。说滑落是指供奉的神灵是呈下降趋势的,这从上文涉及到的诸神就可以看出,早先无论是尧,是舜,还是禹,都是对当时的自然环境、社会发展具有引导作用的,是他们带领先民认识自然、适应自然,甚而驾驭自然,推动了人类的进步。到了汤王已下滑了一步,他对认识天地已没有什么功绩,但是,他仁爱子民,尚有宁肯牺牲自我,也要普救众生的诚意,所以受到了广众百姓的尊奉。如果说,我们的信仰一直站在这个高坛上,那么就会以认知天地,仁爱他人为荣。那么,世间的繁荣祥和就会像日出日落那样自然。可惜,我们的信仰没能在这个平台站定,又滑落了。

这一次,我们的信仰高度滑到了关羽、栾成这里。试问二位对天地有什么新的认识?对自然有什么新的驾驭?对仁爱有什么新的推举?没有。二位都是战将,是以草菅对方的人命为己任的。敕封他们为神的是皇帝,皇帝赏识他们是看中他们能为主子效忠,能为王侯卖命。于是,皇帝为他们涂上忠义的浓彩,请进庙中,成为芸芸众生膜拜的神灵。这样受拜者不会因为成王当侯而分得财产田地,而叩拜者却可能奴化为皇宫门庭的一条看家狗。人们的认知眼光,在皇家的指拨下由广阔的天地拐进了狭窄的胡同。

如此状况真让我们难过。不过,更让我们难过的还在后头,还在神灵对象的又一次滑落。这次滑落得更快、更急、更深,简直称得上“飞流直下三千尺”了。于是,我们看到了端坐在神庙的少女二仙、少男橛儿。真泽神也好,康泽神也好,神在哪里?神在玄妙虚幻。如果说,关羽、栾成的神化,还是对真实人物、真实事件的拔高,还没有脱离真实的意味,那么到了少女少男封成的神灵,那可就完全成了虚无奇幻的玄想了。这种假想虚构,用来进行文学艺术的创作是一条正路,而用来视作生命的楷模,那可就误入歧途了。循着这样的路子,人们不需要再面对现实,正视自然,而是妄自尊大,高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个世界不乱套才怪呢!至此,我清楚地看到,国人不知不觉已钻进了思想的牛角尖、死胡同。人们的思想脱离了实际,将过日子当成了写诗歌,作小说,一心想拔起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不栽跟头是不可能的。

反思到这里,我不得不点击这思想遭到窒息的时间段了。页面上出现最多的是宋代,而且是宋徽宗。将关羽封为关帝的是宋徽宗,将栾成封为乔泽神的是宋徽宗,将少女封为真泽神的是宋徽宗,将少男封为康泽王的还是宋徽宗。我锁定宋徽宗一看,这是一位造诣颇深的书画家。他的画技高超,书艺更妙,自成一体的瘦金体,至今为人称道。看来,他联想丰富,奇幻无穷。用这样的方式涂染书画,艺术天地别开生面;用这样的方式治国安民,江山社稷必然风雨飘摇,倾倒废毁。尽管在金人破城前,宋徽宗慌忙将帝位让给了儿子,但是亡国的罪责他也难以逃脱。思想的邪僻必然导致行为的邪僻,行为的邪僻必然造成乱世的祸害。

我试图将思路梳理得更为明晰,于是,进行了相关链接。

链接一:我看到,尽管金人灭亡了北宋,但那个时候,就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而言,宋代在世界各国中还是比较发达的。中国的落后是明清以后了,而此后的历朝历代却一直没有走出宋徽宗设定的信仰怪圈,钻进牛角尖的思想,怎么会有创造的活力?

链接二:我注意到宋代不仅禁锢了子民的思想,还摧残着无数的肉体。女人的三寸金莲在那时悄悄蔓延开来,元代始盛,明清普及。中国的半数人口只能步履艰难地摇晃着前行了,怎么能继续挺进在人类的前端?而且另一半人还是这些步履艰难,在摇晃中前行的人孕育化生出来的,他们的血脉中岂能不带有如履薄冰的思维模式?落后就是一种必然了。

链接三:我遥望到,在中国人摇晃着肢体蜷缩进暗乌的精神黑洞时,欧洲的文艺复兴就要到来,西方人就要打破中世纪的黑暗进入天开地阔的新时代了!

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度就这么没落了。

一个闪耀在人类时空的巨星就这么暗淡了。

不用再搜索,不用再点击,也不用再链接了,我的心灵在叹息中震颤,在震颤中叹息!

2007年5月1日

中言心语:

五千年文明是我们的光荣。陶醉在光荣中的华夏儿女却在品尝落后的苦果!多少志士仁人不愿这样没落,为之呼吁、奋斗,甚至流血牺牲,整整努力了一个世纪。然而,反观今日,落后的我们不仅没有赶上先进,还拉大了原有的差距。我没有志士仁人的豪情锐气,却也不甘袖手旁观,于是时时咀嚼历史,查找因由。不意,一次游走引发了我的联想——信仰的迷失导致行动进入迷途。在迷途中徘徊岂有不落后的道理?

2009年10月11日

夸父逐日

《山海经》、《列子》中都有《夸父逐日》的故事。

那是个多么悲壮的英雄故事啊!夸父去追赶太阳,在太阳落山的地方终于追上了。他太渴了,便去黄河、渭河喝水。喝干了这两条大河,仍然焦渴难忍。他急忙去北面的大泽喝水,还没赶到,便渴死了。他的拐杖随着他倒下了,化为一片桃树林。

很早的时候,夸父便在我的胸中顶天立地了,他一迈巨步,我的心脏跳得咚咚响。他轰然倒下,我的头顶炸响了雷声,似乎还闪耀着电光。这个惊诧神魂的故事,被我们的先祖称为神话。盘踞我胸中的神话时刻拨动着我的心弦,我不止一次发问,夸父,这个夸父为什么要去追赶太阳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一次又一次走进《列子》,去叩问《愚公移山》;走进《山海经》,去叩问《精卫填海》。耳鬓厮磨得多了,不免就有了感悟。愚公移山是先祖对大山的挑战,精卫填海则是先祖对沧海的抗击,这些都是大地上的事情。由此,我悟到那夸父追日就该是先祖对上天的探识了。不过,这位轰然倒下的民族英雄到底是要探识上天的什么秘诀,我就不得而知了。

忽然顿悟夸父追赶太阳的目的,居然是受到外国一位老头的启示。这位老头的名字是爱因斯坦。我看过他的照片,头发长长的,眼睛深邃得像是装满了蓝天。眼睛深邃是智慧的象征,而头发长则大势不妙了,很可能诋毁了他眼睛中的智慧。国人有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逻辑。好在爱老头是个老外,中国的逻辑框不住他的智慧,于是,他长头发覆盖的大脑瓜一转,有了狭义相对论;再一转,有了广义相对论。他的论说虽然与太阳并不搭界,却涉及到太阳的光芒。当光速一词闪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以为那就是太阳的行走。原来这爱老头也想追赶太阳,不过,他不像我的先祖那么憨傻,他没有轰然倒下,是因为认知了光速是不可以企及的。于是,我由此得到启示,原来我的先祖是用这么一个倒下的英雄宣示,太阳、时光是追赶不到的,人们将一个一个、一代一代倒下,而天上那轮太阳落下去,再回来,周而复始,是没有穷尽的。

我的先祖没有用逻辑,而是用故事演绎着人和太阳,和时光的关系。

应该说我的先祖聪明无比,那夸父奔跑出的道理,爱老头在数千年后才当成秘密揭示出来。这让我充满了自豪和骄傲。自豪和骄傲是人们活下去的动力,在现代发展的气息中,我饱尝了落后的压抑,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去先祖那里光彩自己的机遇。只是,光彩完了,便有些纳闷,先祖早就演绎出了此路不通,道理显而易见,为何竟然还有人梦想在这条道上曲径通幽?

《列子》中有这样的记载: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爱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

故事说,从前有个人宣称他有长生不老的法术,燕国的君王就派人前去求取。遗憾的是,使者还没赶到,那位有法术的人竟然死了。燕君勃然大怒,认为使者误了他的大事,便要开刀问斩。所幸,有人提示,既然自称有法术的人并不能让自己长生不老,那么,这法术还会是真吗?这么一问,真把燕君问得清醒了。

燕君清醒了,楚王却糊涂着。《战国策》写道: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怒,使人杀中射之士。……

这事也挺有趣,有人给楚王晋献不死之药,门官拿到宫前,守宫的卫士竟然夺过吃了。楚王当然发怒了,当然要杀他,后来没杀他,是因为卫士善辩,他说:“客人晋献的是长生不死之药,我吃了,大王却要杀死我,那这药就不是长生药,而是催命药了。”楚王觉得有理,便放了他。楚王放了卫士,能放下他长生不老的心思么?

不管他放下放不下,此路都难走通。夸父的轰然倒下已经给他们做了最好地说明,我纳闷的是他们为什么就视而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