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尼斯基说:“这是苏联纽伦堡首席检察官比格尼诺夫先生,接到迪利比扬格将军的电话之后寄来的。刚收到,真是雪里送炭。我们可以对照比较,取长补短。这条例我们收到十册,除美国代表团以外,每个代表团一册。最高总司令部早已收到条例的英文本,美国代表团一定有了。我们收到的是俄文本,需要我帮忙做翻译吗?商将军。”
商震感激地说:“谢谢苏联代表团,谢谢彼尼斯基先生!我们有俄语翻译。”
彼尼斯基走后,喻哲行把苏文源叫来,由苏文源念一条纽伦堡审判条例,再看一条同一内容的东京审判条例。经过对照比较,发现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从纽伦堡审判条例看,参与国的美、英、苏、法四国之间是平等关系,但东京审判条例却把权力集中在美国身上,也就是集中在麦克阿瑟身上,美国与各参与国之间成了上下级关系。
关于审判条例存在的问题,以及两种观点的激烈斗争,参加条例起草的中国法律专家向哲浚、方福枢、易明德曾向商震、喻哲行汇报过。为此,商震也与迪利比扬格、阿基诺、巴特斯克交谈过。大家的意见是等待讨论。
商震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对苏文源说:“苏先生的任务完成了,你去睡吧,只差十五分就是深夜十二点了。我和喻先生还想坐一会儿。”
苏文源起身说:“是不是要通知伙房弄点吃的?”
喻哲行说:“不用了,饿了就啃几片饼干吧。”
商震一支香烟吸完,又点燃了一支。他说:“审判条例就是审判宪章,通过了就是法律,美国就会名正言顺地控制国际法庭。”
“是的。”喻哲行说,“比如条例规定,战犯的逮捕由同盟军最高总司令审定之。对此,我们深有领教。我们提出的第一、二批逮捕战犯名单,有二十多人麦克阿瑟不同意逮捕。而这些人都是罪行累累的刽子手。谁该逮捕,应由国际法庭各参与国代表根据其犯罪事实审定。如果这一条通过了,就会给继续逮捕侵华日本战犯带来阻力。”
商震说:“看来,明天一场与麦克阿瑟面对面的针锋相对的斗争,已不可避免了!你与我,是把老头子给我们的紧箍咒老老实实戴在头上,还是甩掉紧箍咒挺身而出!中国是受日本侵略时间最长、受害最深的国家,我们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行吗?除了苏联、英国、菲律宾、荷兰的朋友理解我们的苦衷以外,其他代表团的朋友会骂我们是奴才呢!”
他起身踱了几步:“该说的而不准说,该斗的而不让斗,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斗!”喻哲行被激起一股冲动,“无非是麦克阿瑟又通过杜鲁门向老头子告我们一状,无非是被撤职回国当老百姓!”
“不能这样!我倒不是怕掉乌纱帽。”商震说,“如果我们被撤职回国,让处处仰人鼻息的软骨虫来,那就更糟了!”
“那就由我出面斗。”喻哲行说,“老头子要追查,撤了我的参谋长职务无妨,还有商先生在东京。”
商震说:“那也不行,这里的工作是以我为首,老头子还会追查到我头上来。即使只把你的参谋长撤了,换上别的人来,能与我心心相印吗?能与我合作得好吗?”
他坐回原处,沉思着说:“还只能按我们的既定方针办,暗斗。看来,我们只好仰仗于希克斯曼将军的力量了。”
希克斯曼是商震在日本留学时的澳大利亚同学,时在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工作。这个委员会成立于一九四五年初秋,总部设在英国伦敦,其职责是负责对德国、日本战犯审判的调查和指导。因澳大利亚是这个委员会的主席国家,而希克斯曼则是委员会的当然主席。去年十一月初,他通过无线电话,就对日本战犯的审判问题与商震交换过意见。商震也坦率地将自己来东京工作的苦衷,无保留地告诉希克斯曼。
喻哲行点点头,看看手表,东京时间是六日深夜十二点。他打开一本世界地图,查看世界时区表,伦敦还是五日下午三点,高兴地说:“估计这时希克斯曼将军午睡起床了,请商先生现在就与他通电话。”
两人来到无线电收发报室。商震将纽伦堡和东京两个审判战犯条例的差别和存在的严重问题,向希克斯曼做了汇报。他说:
“请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审查东京审判条例,抵制其错误的条款。如果这个条例被通过,那么,今后的东京审判就无真理和正义可言!由于学长所知道的原因,请不要说是中国代表团向你汇报的。”
希克斯曼说:“我理解学长的心情,一定为之保密,也一定给予支持。”
“谢谢!”商震说,“说是自嘲也可以,我扮演的是个可怜的角色。但是,为了正义与和平,为了使侵华战犯受到审判,以告慰在中日战争中死难的三千五百二十万中国同胞的亡灵,我又甘愿来东京受这份罪!”
“商学长忍辱负重,令人敬佩!”希克斯曼因对斗争的复杂估计不足而显得很自信,“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一定以负责的态度审查东京审判条例。我等会儿就给澳大利亚驻日本军事代表团团长布莱将军通电话,请他在讨论东京审判条例时,旗帜鲜明地抵制其错误条款。噢!布莱也在日本陆军大学留学过,比我们低一个年级。我等会儿对他说,既然是先后同学,要他今后更好地与商学长合作。对了,你的苦衷也不妨告诉他,让他理解你,支持你。”
东京城里,万籁俱寂。已是七日凌晨一点了,商震身体躺在床上,但脑子还没有休息。摊开在他面前的,仍然是一本难念的经。在讨论会上总得发表意见呀!那么,话该怎么说?最后,在见机行事的自我安慰中,昏昏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五十分,商震刚洗漱完毕,布莱兴致勃勃地来了。他紧紧握着商震的手,欣喜他说:“原来我们是同学!去年九月与阁下在东京见面时,就感到很面熟,原来我们是先后的日本陆军大学同学!”
“我正准备下二楼去看望布莱将军,你却来了!”商震也很高兴,“今后,甚望阁下多多支持中国代表团的工作!”
“我一定与商学长通力合作。”布莱说,“今后凡是学长感到不便直接出面的地方,你把想法告诉我,由我们代表团出面。我还将请法国代表团团长勒克莱将军支持你们,他是我的好朋友。还有新西兰代表团团长艾西特将军,他的大儿子在澳大利亚留学期间,一直住在我家里,他也会支持学长的。”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商震眼前出现了一个广阔的天地,“布莱将军给予我信心和力量。”
“你比我高一个年级,年纪也比我大一点,你是学长,不要称我将军,应直呼我的名字布莱。”布莱说,“你叫我布莱,我感到亲切。”
商震很激动:“布莱,我的好兄弟!”
布莱高兴极了:“我为自己有个中国兄长而自豪!”
接着,两人就上午讨论会的斗争焦点交换了意见。
上午八点,讨论会准时召开。与会者除了十一国代表团团长以外,还有参加审判条例起草的美国、中国、英国、法国、苏联、澳大利亚、加拿大等七国的二十多名法律专家。
会议由麦克阿瑟主持。他说:“由于七国法律专家的共同努力,仅用了两个多月时间,一个内容相当复杂的《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草稿就写出来了。我谨代表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向全体法律专家表示感谢!”
他起身行了个军礼又坐下,拿起一册审判条例草稿扬了扬:“这个条例有着自己的特色。起草过程中,我们认真学习了《纽伦堡审判德国战犯条例》,吸收了它的可借鉴部分。这里,我想说明一点的是,虽然日本法西斯和德国法西斯的野蛮侵略是一样的,但由于两国的政治体制不同,两国的历史渊源不同,东方和西方的文明不同,其侵略手段和目的也就千差万别,因而东京审判条例较之纽伦堡审判条例应有许多不同之处,这就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千差万别”,“不同之处”,“自己的特色”,在与会者思想上产生的震动和反感,像三发子弹射在坚硬的地板上,又被强烈地弹了回来!
麦克阿瑟早就意识到这个审判条例会遭到大家的反对,但他总是那样自信。他说:“自然,诸位对这个草稿可以提出这样那样的意见,但希望大家的发言能够突出重点,就是我们这个条例真正具有自己的特色没有。好!下面请条例起草领导小组组长基南先生讲话。”
基南说:“我认为,参加条例起草的法律专家们的工作态度是严肃的,是认真负责的,往往为了一个观点,一个用词的准确与否展开讨论,甚至是争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可以说,审判条例草稿是发扬民主的产物。现在,请各代表团团长按照最高总司令关于体现特色的问题发表意见。需要解释的地方,我负责进行解释。”
房间的气氛,大有暴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这个条例草稿是发扬民主的产物吗?”迪利比扬格说,“据我所知,在整个起草过程中,虽然专家们有过许多争论,但最后还是基南先生一个人说了算!”
勒克莱也深有同感:“与其说是民主的产物,不如说是****的产物。”
基南的脸色红一阵,又紫一阵:“两位将军有权利这样理解。”
迪利比扬格又打出一炮:“刚才,麦克阿瑟将军连说德国与日本的几个不同,其侵略手段和目的千差万别。究竟差别在哪里?实在令人无法理解。请最高总司令指教指教,先说个三差五别行吗?”
“我拥护!”布莱附和着说,“如果把千差万别都说出来,实在太费时间,只说个三差五别就行了。”
会场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麦克阿瑟了怔片刻,粗暴地说:“这还用得着我解释吗?迪利比扬格将军和布莱将军能够出任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还能不理解?”
“要说完全不理解也不是事实。”迪利比扬格说,“最高总司令之所以提出千差万别,其目的是为你说的所谓特色做掩饰。”
这话刺得麦克阿瑟的神经发痛,真想用对待手下打了败仗的指挥者那种语调教训对方一顿。但他终究还是控制住了,冷冷地说:“见仁见智。”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既然最高司令不愿意做解释,那就让大家去见仁见智好了!”赫尔弗里希转过话题,“我现在请教基南先生,这个条例是国际审判条例,还是美国审判条例?”
气氛既是紧张的,又是平静的,因为与会者的头脑都比较冷静。
尽管赫尔弗里希的提问像一颗炸弹爆炸,但似乎这是麦克阿瑟和基南意之中的事,没有引起多少震动,因为两人的表情都很坦然。
布莱紧紧接腔:“赫尔弗里希将军的意见提得好,这是首先必须明确的问题。如果是美国审判条例,今天的讨论会实属多此一举。”
基南淡淡地说:“自然是国际审判条例,是具有自己特色的国际审判条例。”
“不对!”巴特斯克将纽伦堡和东京两个审判条例打开,“不妨将两个审判条例对照比较说几个问题:一、关于国际法庭成员的确定,前者由美、英、法、苏四国政府协商成立四国军事法庭,后者由美国邀请其他十国参加;二、关于各国的首席审判官、首席法官和首席检察官,前者由参与国自己任命,后者由各参与国提名,最后由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审定任命;三、关于国际法庭首席检察长的产生,前者由参与国审判官相互推选,采取轮流制,每次审判之后就轮换,后者由最高总司令任命,一直工作到全部审判结束;四、关于国际法庭审判官的任命也是如此;五、定谁为甲、乙、丙级战犯,前者由参与国审判官组成的审判委员会根据其犯罪事实审定,后者由最高总司令规定;六、谁该判处死刑、无期徒刑、有期徒刑,同样如此。”
他瞟了麦克阿瑟一眼,继续说:“仅从上述六个方面来看,麦克阿瑟将军的权力已经够大的了,简直是大得无以复加!可是条例还强调说:‘应该给予同盟军最高总司令以应有的法律上的权力。’因此,这个条例不是国际审判条例,而是地地道道的美国审判条例!”
布莱、迪利比扬格、阿基诺、赫尔弗里希、勒克莱和艾西特、印度的贾迪、加拿大的戈斯罗夫相继发言,赞同巴特斯克的分析。
商震说得比较委婉:“为了使审判条例能够为各国代表团所接受,更好地团结合作,建议做适当的修改。”
他的话在九国代表团的思想上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如同铁锤落在棉花堆里。
但却引起索普的不满。他是那样盛气凌人:“不能修改,如果接受商将军的意见,那就无自己的特色可言!”
布莱冷笑一声:“所谓特色,就是无民主可言,而是让麦克阿瑟将军集东京审判大权于一身!”
大家把眼光投向麦克阿瑟,看他怎样表明态度。
难啊!即使撤了他的最高总司令职务,也不会接受大家的意见。
四十多年胜多败少的军事生活,使麦克阿瑟不论干任何事情都充满自信。一九四一年七月,他兵败菲律宾时,自信地对率军队保护他逃离马尼拉的菲律宾第五军军长阿基诺说:“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与你们一道光复菲律宾的!”第二年,他出任西南太平洋地区同盟军总司令时,自信地对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丘吉尔表示:“保证在两年半时间之内,全部收复南太平洋地区被日军侵占的国家和岛屿!”去年八月,他被任命为最高总司令时,又自信地对杜鲁门说:
“一定将日本改造得使大总统阁下和美国国会满意!”
也由于四十多年胜多败少的军事生活,使他养成了居功自恃桀骜不驯的暴烈性格。
麦克阿瑟说:“今天早晨八点,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主席希克斯曼阁下与我通了无线电话,要我马上派专机专人将东京审判条例草稿送往伦敦。不管怎样,我得照办。”
他刺人的目光射向依次坐在左边座位上的莱克、迪利比扬格和巴特斯克:“大概有人向希克斯曼主席汇报了,想借助他的权威达到修改东京审判条例的目的!”
被麦克阿瑟目光刺着的三个人,不约而同把脑袋晃了晃,意思是说:“是我反映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只有我们的商震将军,脸一阵阵发烧,很不自在。
对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能发挥多少作用,麦克阿瑟心中有数,也没有把它看在眼里。因此,他说:“我坦率地告诉诸位,有人想借助希克斯曼主席的权威改变东京审判条例的特色,办不到!朋友们说这条例是美国审判条例。我承认,就是美国审判条例。如果有些盟国认为这条例不能接受,愿意退出东京审判,悉听尊便!”
这话说得够绝的了,毫无回旋的余地。大家反感极了,仿佛吃进一只苍蝇直想呕吐。
“遗憾,实在太遗憾了!”阿基诺连连摇头,“麦克阿瑟将军在太平洋战争的对日军大反攻中,是举世公认的杰出军事家和英雄,的确为维护世界和平立下了旷世功勋,因而受到各同盟国人民的普遍尊敬。然而,我对阁下刚才说的这番专横的话,感到非常遗憾,也感到非常愤慨!万万没有想到,你是如此目空一切!”
罗马喜剧作家特伦底乌斯说得好:“我是人,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这是至理名言。人,不论达到怎样的理性发展阶段,也不论他是什么人,即使是圣贤,是先驱,他终究是人,因而必然带着人所固有的一切缺点。
“阿基诺将军说我目空一切,我接受。”麦克阿瑟说,“想当年,面对穷凶极恶的日本侵略者,我若不目空一切,能夺取太平洋战争的全胜吗?”
阿基诺大概想到自己曾在危难中帮助过麦克阿瑟,故敢于跟他顶撞:“将军阁下可以目空一切,蔑视横行霸道的日本侵略者,但不能目空一切对待同盟国!别忘了,我们是患难与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