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东京市场,萧条冷落。陈列出来的商品,不仅档次低,而且品种和数量都很少。购买者多是各国驻日本的军人、工作人员和日本政府官员。至于绝大多数的普通日本人,除了粮食非买不可,对其他商品敢于问津的人就更不多了。
一月六日上午九点左右,商震的助手李勋德、秘书史兴楚和日语翻译叶士谦等人,驱车去涩谷街购买文具用品,刚跨进一家文具商店,正在购买笔记本的两个小学生,用日本和歌体的七韵冲着他们唱道:
“战后日本苦思索,最难办是寡妇多。寡妇思君又想汉,泪湿枕头没干过。眼睛盯着中国兵,同文同种天作合。一旦目标瞄准了,不顾一切往家拖。”
叶士谦听后一惊,他将几句顺口溜译成汉语告诉李勋德和史兴楚,两人也都大吃一惊!他们打量两个小孩,年纪都是十来岁,并不完全懂得顺口溜的意思。
叶士谦买了四支红蓝铅笔,分给两个小学生,在他们兴高采烈时,和蔼地问道:“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刚才唱的歌是谁编的,是谁教你们唱的?”
其中一个小孩说:“我们在涩谷街成宇小学念书。歌是谁编的,我们不知道,也没有人教我们唱,许多同学都在唱,我们就学会了。”
这件事向商震敲起一声警钟。他焦急不安,也很重视。上午十点三十分,他和喻哲行、李勋德、史兴楚等人,来到涩谷区中国代表团所属部队驻地,把全体官兵召集在操场上开会。没有座位,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上。
商震铁塔似的往讲台上一站,神色肃然地说:“我先念一首严重损害中国驻日军队声誉的顺口溜给大家听。”
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全神贯注听商震念完顺口溜,意识到一场震慑人心的大事即将发生!
商震的脸色吓人,声震屋宇:“被日本寡妇拖回家去的人,都给我老老实实站起来!”
命令如山倒。“唰”的一声,站起了五个人。一个个诚惶诚恐,天旋地转,脸色如同被捆赴刑场似的惨白!
商震说:“只要你们坦白交代,保证以后不再上当,我可以原谅你们,因为毕竟是被女人拖去的,与肆意****有区别!”
他两眼一瞪:“还有被日本寡妇拖回家去的吗?争取主动,时间不超过三分钟!敢于隐瞒者,马上押回南京枪毙!”
又有两个人站了起来。
喻哲行说:“现在你们一个个如实交代。”
他手指站在第二排的一个:“你先说!”
那人说:“我叫徐菊生,上士班长。大约半个月前,我去邮局给家里发信,想抄近路,从一条小巷弄回来。当走到一个拐弯处时,突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一把将我拖住。这时,百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老太太,她见那女人拉我,扭头就走。当时我很害怕,担心这女人对我持敌对态度,起什么歹心。于是我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汉语她不懂。见她仍然使劲把我往她家里拖,以为她想要钱,就把身上的一点日元给她,但她不要。直到把我拖进一间卧室把门闩上,拉我上床才明白。事后我惶恐不安,经常做噩梦,梦见把我拉出去枪毙。我想坦白又没勇气。以后,我再不敢往那里路过了。我保证不再重犯。”
其他人的交代,情况大抵相似。他们中有一个排长,两个连长,其余的是士兵。
只有一个人不同,也可以不站起来,但想到自己毕竟被日本女人拉过,觉得有必要说清楚。他说:“元旦那天放假,我独自一人外出溜达,无意中走进一条巷弄,被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拖住,强拉着我的右手去摸她的****。我明白了,骂她不要脸!虽然她听不懂,但从我怒气冲冲的表情中会知道我在骂她。她也不恼,还是一个劲的拖我,一个劲地冲着我笑,我不得不把拳头挥起来示威。她嘴巴一撅,扫兴地走了。我回来后,向李连长报告了。”
李连长站起身来证实:“张凤本向我报告过,我又马上向王营长报告了。”
王营长起身说:“我头脑简单,没有想到问题的复杂,故没有向团部报告,这是我的错。”
商震与喻哲行低声商量了几句,宣布奖励张凤本一千元法币,提升为王连长那个连的连副。
他接着说:“希望大家向张凤本学习。军人乱搞女人,在国内不容许,在国外更不容许!顺口溜第三句说:‘眼睛盯着中国兵,同文同种天作合。’这是从生理结构状况来说的。编顺口溜的人,颇有点文学水平。可以预料,今后还会有日本寡妇来拖你们,大家一定要用军队铁的纪律来约束自己!”
他炯炯的目光环视一周,又说:“我再说一遍,我们军事代表团肩负的重任,是在与同盟军一道维持好日本治安的同时,治理好日本和正义审判日本战犯。这必然会引起少数人的严重不满,会想方设法从中进行破坏和捣乱!当然,这些寡妇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她们是无辜的。但有些人利用这件事编成顺口溜,让人到处唱,到处传播,是有政治目的的,是不怀好意的,我们必须从中吸取深刻教训,从而提高警惕!”
接着,由喻哲行宣布三条纪律:一是外出必须有五人以上同行;二是不能走偏僻的小巷弄;三是相互监督,检举揭发者有奖。
散会后,喻哲行领着史兴楚,携带一条中国生产的“白金龙”香烟,走访了成宇小学校长关口玉池。
关口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中日战争期间,他的四个儿子都先后应征入伍,其中有三个儿子在中国战场上当了炮灰,有三个儿媳成了寡妇。
老人无限痛苦:“在日本,像我这样的日华战争受害者,何止我关口玉池一个!据说丈夫战死在中国的,丈夫战死在太平洋各个岛屿上的中青年妇女共有一百多万呢!她们不是木偶,是有灵有肉的女体,自然想到改嫁,但日本找不到配偶,总不能改嫁到外国去吧!许多寡妇只有二十多岁,我的三儿媳和四儿媳都是这个年纪,就是大儿媳,也才三十出头;她们却要守一辈子活寡,罪过,罪过!”
关口流下了同情的眼泪:“你们来日本审判战犯,我举双手拥护!报纸上那些要求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文章,我也举双手拥护!”
喻哲行说:“我们一定坚持真理,坚持正义!”
关口边抹眼泪边说:“我听到一些学生用和歌体在唱那首顺口溜,就想到我的三个守寡的儿媳,心里就酸楚万分,也就没有心思去想顺口溜是谁编的,又是谁传到我们学校来的。你们是不是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喻哲行说:“那倒不必。”
老人点点头:“贵军纪律严明,令人钦佩!从此,再不会有寡妇打中国军人的主意了。我把顺口溜后面一句‘一旦目标瞄准确,不顾一切往家拖’改一改,改成‘可是他们纪律严,没人理睬无奈何。’先让我的三个孙子唱,让他们带动同学们唱,你们的影响会很快收回来的。”
喻哲行很受感动:“感谢关口先生的支持!”
从此以后,日本寡妇们转移了目标,把注意力对准了其他驻日部队,而且被人利用钻了空子,干扰了对战犯的审判。这是后话。
商震回到代表团驻地,收到远东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一个通知。通知说,根据美国政府和荷兰政府的要求,同意两国在东京设立军事代表团。美国不再派军队进驻日本,荷兰进驻部队为一个团的兵力。索普少将任美国代表团团长,柯萨特准将为参谋长。赫尔弗里希少将任荷兰代表团团长,哈利斯特准将为参谋长。
商震清楚,索普原是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对敌情报部长,刚由准将提升为少将;柯萨特原是侦察部副部长,也刚由上校提升为准将。让他们担任现在的职务,算是“就地取材”吧!
“美国有麦克阿瑟将军率领四十六万军队进驻日本,还要在东京设立军事代表团,其用意是什么?商先生!”助手王锡钧问。
“应该由你回答我。”商震说,“年轻人要学会在复杂情况下动脑子。”
“谢谢商先生的栽培!”王锡钧沉思一会说,“我想,美国这样做,无非是想在一些重大原则问题的讨论和表决时多一票,无非是想说明麦克阿瑟指挥的是同盟军,并不起美国军事代表团的作用。”
“这是问题的一面,还有一面。”商震搔搔开始谢顶的脑袋,“半月楼已成了麦克阿瑟最不放心的地方,美国既然在东京设立军事代表团,索普和柯萨特他们就会住到这里来。”
“起监视作用?”王锡钧一怔。
商震说:“还有,荷兰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也值得深思。”
他将去年九月讨论荷兰是否参加国际法庭时,中、苏、法等国代表认为荷兰对反对日本的侵略没有做出任何贡献而不同意;后来,麦克阿瑟说荷兰参加国际法庭带有观察员性质,不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大家才勉强通过等情况,一一告诉王锡钧。
王锡钧说:“荷兰代表团来东京是个谜。”
“要揭开这个谜并不难。”商震说,“只要看看荷兰代表在一些大是大非问题上持什么态度就明白了。”
这些又是各代表团共同关心的问题。下午四点左右,八国代表团又不约而同地来到苏联代表团驻地。对于美国、荷兰在东京设立军事代表团的问题,大家的看法与商震他们的看法基本一致。
迪利比扬格意识到,苏联代表团在无形中形成的核心地位,将会受到威胁,而多了一分心思。
他说:“由于朋友们对苏联代表团的友好和厚爱,遇到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都愿意来我们这里交谈自己的看法。对此,我们非常感谢!美国代表团住到这里来之后,如果朋友们还把苏联代表团驻地作为聚会的地方,势必引起他们的怀疑。我的意见,以后少点聚会,多发挥电话的作用。”
“那有什么!”巴特斯克不以为然,“我们聚集在这里,对一些问题交谈各自的看法,光明正大!”
阿基诺说:“索普和柯萨特先生也可以来,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有什么问题,可以面对面说。”
正在这个时候,萨塞兰、索普和柯萨特,以及从荷兰飞抵东京才两个小时的赫尔弗里希和哈利斯特,来到苏联代表团驻地。
萨塞兰将索普、赫尔弗里希等人,一一介绍与九国代表团团长见面。当他说到最高总司令部安排荷兰代表团与印度代表团同住五楼,美国代表团住六楼时,半开玩笑似的说:“美国代表团可不是高高在上哟,因为是最后来东京,应该罚他们多爬一层楼。”
他若有所思地扫了大家一眼:“住在一至三楼的六个代表团的参谋长,都说团长来苏联代表团驻地了,不知中国代表团的商震将军,印度代表团的贾迪将军也在这里,你们是在开会?”
“也算是在开会吧!”勒克莱灵机一动,“接到远东委员会通知,驻日军事代表团又增加了美国和荷兰两个团,都感到高兴,大家聚在一起正商量着开个茶话会,欢迎两国代表团的到来!”
索普表情淡然:“非常感谢,不过,今后我们都同在这座大楼办公,每天都可以见面,茶话会就免了吧!”
“九国朋友的盛情难却啊!”赫尔弗里希说,“我们初来乍到,什么也不了解,可在茶话会上向先期来的九国朋友请教。请问勒克莱将军,茶话会什么时候开?”迪利比扬格紧接着回答:“晚上八点,在我们代表团的会议室开。”
索普马上改口:“既然已经定下来了,我和柯萨特先生欣然应邀。”
“茶话会是个良好的开端,相信十一国代表团之间一定会开诚布公,合作得很好的。”萨塞兰说,“顺便发个通知。最高总司令部决定明天召集各代表团长开会,安排一天时间讨论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草稿,研究国际法庭成立的有关问题。明天上午八点正式开会。”
他拿出一叠《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草稿,发给每个代表团一份:
“请诸位审阅。”
五年前,赫尔弗里希曾出任过荷兰驻华大使馆副武官,在重庆与商震有过三次工作上的接触;去年九月二日在日本投降签字仪式上又见过面,第二天还就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局势发展,与商震交换过意见。出于对商震的尊敬,下午五点特意去中国代表团拜会商震。他说:“我来拜访商将军,是表达我对阁下的景仰之情。至于向阁下和其他朋友请教,晚上在茶话会上再提。”
“谢谢赫尔弗里希将军对我的尊重。”商震微笑着,“请问,阁下想在茶话会上提什么问题?”
赫尔弗里希说:“请朋友们介绍进驻日本三个月来的体会,工作中存在哪些矛盾,遇到哪些干扰和阻力,是怎样解决的。”
商震迟疑片刻,提醒说:“作为老朋友,恕我直言。将军阁下在茶话会上提这些问题,大家会避而不谈。”
“为什么?”
“都有难言之隐。”
“请明言相示,我一定慎重行事,阁下!”
“因为有索普和柯萨特两位先生在。”
“哦,噢!”赫尔弗里希很吃惊,“矛盾、干扰、阻力,都来自他们?”
商震将围绕吉田茂、米内光政、下村定、近卫文麿、平沼骐一郎是不是战犯,天皇制的存与废,是否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等问题,与麦克阿瑟斗争的情况,扼要告诉赫尔弗里希,然后感情真挚地说:
“情况很复杂,斗争也很激烈,阁下来东京工作一段时间就会知道的。我建议,今晚的茶话会只谈友谊,谈团结,谈合作。总之,不谈美国代表团的敏感问题。”
“谢谢商将军的提醒。”
商震见交谈的气氛越来越融洽,就将去年九月讨论荷兰参加国际法庭的两种不同意见,毫无保留地说给赫尔弗里希听。他接着问:
“阁下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什么观察员性质!麦克阿瑟又要我们参加国际法庭,又要捆住我们的手脚,让我们做只有发言权而无表决权的列席者!”赫尔弗里希很生气,“正因为如此,荷兰政府才向远东委员会提出申请,要求以正式代表身份参加国际法庭,同样应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远东委员会对我们的申请很重视,绝大多数代表认为,不能让麦克阿瑟一个人说了算,也不能让美国一个国家说了算!结果,除美国代表外,其他十国代表一致表决通过。”
“啊!原来如此。”商震恍然地点点头。
“我们对去年九月讨论荷兰参加国际法庭时,有些国家的代表持反对意见表示理解。”赫尔弗里希说,“的确,由于我国遭受德国的侵占长达五年之久,没能从经济上、军事上支持反对日本法西斯的斗争。不过,我们在道义上和舆论上是支持的,曾经秘密印发十多种反对日本侵略中国和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小册子。为此,有近千名荷兰人遭到德国法西斯的杀害!”
商震坦诚地说:“那次讨论中,中国代表,也就是我,就持反对意见。是我们错了!阁下刚才说的这些情况,贵国政府应多做些宣传,让国际上的朋友了解你们。”
赫尔弗里希说:“比起贵国抗日战争中做出的重大贡献,实在是微不足道。若不是商将军与我的交谈涉及这个问题,我是不会说这些的。”
“我很高兴!”商震欣然一笑,“我从阁下身上看到了贵国政府的处事正直。”
“谢谢!”赫尔弗里希说,“因为荷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深受其害,我们参加国际法庭的工作,会站在正义的一边,也就是站在中国一边。荷兰在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都宣布自己保持中立,但真正的中立是没有的。”
商震满脸激动神色:“感谢阁下对我说的这番肺腑之言!我很高兴,荷兰代表团来了,对日本战犯的审判,又多了一股正义的力量!”
两人越说越投机,商震就将自己的苦衷告诉荷兰朋友,赫尔弗里希表示理解,表示支持。
晚上的茶话会纯系礼节性的聚会,与会者说了番客气话,仅一个小时就散会了。
商震和喻哲行回到自己的驻地,刚开始审阅《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草稿,苏联代表团的汉语翻译彼尼斯基,给商震送来一册《纽伦堡国际法庭审判德国战犯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