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段子是,大学报到之前的那个暑假铭宇参加了一个民间“反扒”组织,和几个朋友每天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这些地方巡逻抓小偷,只要发现有人行窃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抓住,为此他还受过伤。最戏剧化的是有一次,铭宇发现一个小偷刚从一年轻女孩的背包里掏出钱包,便上前去抓他,结果一抓没抓住,小偷掉头就跑,铭宇紧跟着上前去追。眼看就到了眼前,那小偷突然猛一转身,反手抓住铭宇的胳膊喊起“抓小偷!”然后旁边不知从哪冒出来好几个人也伸手抓着铭宇,嘴里念叨什么“小偷!小偷!……”马路上立即围过来很多人看热闹,还有的说什么“现在的学生啊,年纪轻轻就偷东西……”之类的话。不知情的女孩闻声跑来,发现自己的钱包被举在一个人手里,那小偷见势佯装大方地把钱包给了她,还嘱咐说今后要小心,女孩接过钱包连声对小偷道谢,临走时还恶狠狠地瞪了铭宇一眼。铭宇当时那叫一个冤,但却有口难辩,还好几个同伴很快赶到才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否则差点就被警察叔叔错关起来!这次经历成为铭宇的著名段子,大家时不时就取笑自以为极品帅哥的他也能被别人误认是小偷,甚至还包括那个丢钱包的漂亮美眉,所以这只能解释为他本就生有“强盗”之相,不能怪罪别人。想必铭宇现在一定后悔得不得了,英勇行为反而成为大家笑柄,哭都没地儿哭去。
此时两列火车轨道的摩擦声交错在一起,强烈冲击着耳膜,在某一始料不及的时刻也许不同的人会像错车一样发生了某种联系,就像现在,眼前这个有故事的男生让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那是上个月在QQ上遇到的学长,历史系的研究生,孟飞。据他说在圆阶见过我很多次,但我并没有什么印象。我们在网上聊过几次,感觉他应该是个很博学的人,书看过不少,文学、历史、戏剧、哲学,几乎无所不知,讲话很有条理,也很有想法,猜想他应该专门研究过逻辑学或者心理学,因为他说的话总能切中要害,而且非常具有说服性,让人有时不知不觉就被他的语言打动,甚至成为他的粉丝。
对这样一个学长有点既好奇又期待的感觉,因为在孟飞那儿,总能听到和别人不一样的观点,尤其是对时事政治、社会现状分析之类的,他的奇思妙想会让人有惊讶之感,但细细品味却可以感觉出一种忧国忧民的情绪,还有某种对理想的坚持,就仿佛老电影里的有志青年。脑子里常常试着勾勒的孟飞形象:戴着黑框圆眼镜,穿着干净朴素,脚上的袜子雪白,或许手里还端着一本像牛津词典那样厚的书,眼光中带着淡淡的忧郁。想想都觉得有些好笑,可是当被淹没在房子、车子、赚钱、出国这些无聊话题包围中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仍在反思现实、追求理想的家伙出现,即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也会让人感觉到一种清新的气息。况且能感觉到他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男生,因为他总是表现得非常有耐心,善解人意,所以很喜欢和他聊天。
抬眼看面前的铭宇,他充满进攻性,在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征服的欲望,争论时攻城掠地般的气势仿佛古罗马的角斗士,寸步不让。他和孟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但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很相似,两个人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平时对这类男生我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反感,可此刻这个交错着的相似点却变成一种诱惑,对我产生一种特殊的吸引力,激起我探寻的渴望。
相向而行那列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飞快地从眼前滑过,车上的空气和车外的风景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我脑细胞的转速也随着火车一下子平缓下来。
“怎么了?”铭宇的声音忽然叫醒我,猛地接触到他关切的目光才意识到,刚刚那几秒钟的神游自己已经离开很远,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窗外。
“哦!没什么……刚才说到哪了,是‘****’吗?”我把目光重新从不知所在的地方拉回来,应和着,庆幸大脑活动的内容可以隐藏起来,别人看不到。
“你们这些小孩子没经历过,怎么知道以前什么样?那时比现在强啊!——”一个声音冷不防从旁边座位传过来,吓了我一跳。铭宇和我同时转过头,说话的是一个60来岁的老大爷,头发已有些花白,身形不肥胖也不消瘦,虽已不挺拔但依然矫健,对于这个年龄的老人来说已经实属不易了。猜这老大爷应该是工人出身,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证明他不像什么知识分子之类的人。
听到有人回应,铭宇赶忙接上话茬,问道:“那大爷您说是什么样的?比现在强在哪呢?”
“我告诉你们说,毛主席在的时候,那工人的干劲高得很。我们厂,工人是白天黑夜地搞生产,搞科研,就住厂里不回去。甭管是厂长、书记什么头头都和工人在一块儿,跟大家伙儿一样干活。那时候早中晚三个班儿上的工人都能见得着领导,领导跟咱群众一条心那是看得见的,都知道是为整个厂子、为了国家干,活儿干得多了光荣。不光这样,领导干的还比工人多,想的比工人周到,我们工人干着服气啊!就算累,我们心里也痛快,高兴!”一边说着老大爷呵呵地笑起来,好像当时大家一心搞生产的场面就在眼前。我和铭宇在旁边睁大眼睛仔细听,老大爷轻咳了一声之后,接着往下讲。
“那时下班后我们厂领导都上车间去轰我们回家休息,大伙干得起劲,领导也是真关心工人。可现在你看,市场是搞‘活’了,可厂子也越来越不是我们工人的了,领导出来进去都坐着豪华轿车,住小洋楼,吃得肚滚腰圆,连工人们的面儿都见不着,大伙发不出工资,他们却天天大把票子往自己兜里塞,这我们心理能平衡吗?有劲头干活才怪!”听这语气,老大爷好像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往外吐,拦都拦不住。
“您说的那是个别现象,现在收入差距大了是不假,可那是竞争的结果,有能力多干的人当然收入高,挣得多。吃大锅饭的时代根本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主观能动性,还会造成极大的浪费,工作效率更不能和现在比。人家日本起步早,都是学的欧美经验,搞市场经济,现在已经有那么多在世界著名的品牌和产品,可咱们中国呢?都是到了最近20多年市场化才开始有点起色。要发展就得进入国际市场,引入竞争机制。”对老大爷的话铭宇显得不以为然,连珠炮般地说了一通。
“我不管你说的什么市不市场?我就知道咱们连洗头水都没几个国产的,更别提汽车、飞机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是外国名儿!哪哪都进口、都合资!照这样下去还了得!”
“可全球化已经是大势所趋,全世界各国之间越来越成为一个共同体,要是国与国之间都不交流,不走市场化的道路,那社会怎么进步呢?”
“小伙子,你说的全球化我老头儿不懂,可我知道以前大伙都有工作,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心里痛快,看得起病,上得起学。你看现在,下岗的下岗,上不起学的上不起学,得了病都不敢上医院,到哪就只认一个‘钱’字儿,没权没钱就说不上话,老百姓脖子后面的脊梁骨都折了!”老大爷绷着脸,声音也比刚才高了许多,看得出老人家有些生气,说完之后便别过脸,不再理会铭宇。而铭宇似乎也对老人的话不服气,跷起二郎腿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大爷,您当时是在什么厂里工作啊?当时大家为什么那么积极?应该也不像现在有奖金红包什么的吧?那劲头打哪来?工人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厂子还在吗?”见铭宇和老大爷搞得有些不愉快,我赶紧说了几句想打个圆场,大家因此起冲突总不太好。而且仔细想想,老人的话也挺在理,周围总能听到毕业的师兄师姐们说工作压力大,干得特别累,跳槽换工作之类的话,很少有人说自己干得开心,像老大爷说的那种发自内心、虽然累但还特别高兴的工作状态,真的很难想象得出。
听到我的问话,老大爷转回身朝向我,用比刚才平缓得多的语气说道:“你们年纪小,这丫头也就十八九岁吧,回去问你爷爷辈儿的,他们肯定都经历过,当时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真是好家伙的!大家伙都是一条心,听毛主席的话,走社会主义道路,和资产阶级斗,工农兵一起建设新中国。那时大伙儿都知道是为了咱国家干,国家是咱们工人农民当家作主,国家好了,我们就都跟着享福。可现在,干活是为了啥,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进了某些人的腰包,穷的穷,富的富,那谁还玩命干?唉!现在和我们拼命建设的那个社会主义已经大不一样喽……”
从这些话里,我似乎懂了一些老大爷的意思,但听着听着我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不小心上错了车,下错了站的时空旅行者,猛然抬头发现在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历史。这历史距离我很远,却又与我有某种割不断的联系,吸引我继续走下去,这位老大爷正是一位特殊的“时空导游”。但是面对他“解说”的历史我很难跟得上去思考,甚至听不明白,如果把我此时的模样画成漫画,一定是头顶上画着无数问号的樱桃小丸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全神贯注地听,然后不停“嗯、嗯……”地应和,因为我已经想不出什么东西来把他所说的这许多内容理出个头绪,更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可是,现在,距离那一天才过去短短十一天,在从北京返回天津的这趟列车上,我似乎明白了那位老大爷说的话。在农场的这些日子,我所体验的农场生活和所了解到的寒春,为我打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看到了不一样的历史。十一天前在脑子里模糊的想象很多已经变成清晰的画面,而答案就明白地摆在我的眼前。真希望能再次遇见那位老大爷,听到更多属于历史的真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