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泽病了,病得很重。他得了流行性感冒,躺在床上动不了。我知道以前他感冒的时候,只要去刺客公会拿一份名单给他看,他就会立刻好起来。但是这次,看到那张薄薄的纸,他就晕了过去。
没有办法。我从辅助之家搬到射手之家他的房间,以便照顾他。我放了一些白水晶在屋子里,它们的灵性可以祛除疾病。我还请了附近医院最好的医生来,他们开了些药给他挂上,又嘱咐我说一定要小心。但伊泽开始发烧。
“不止是流感。他的病一半是由于寒冷,一半是由于惊吓过度。要让他好好休息,睡觉时不要吵醒他。”医生说,“发烧是免疫系统的反应,所以不是坏事。”
好的。我回答。我也懂一些医术,照顾病人不成问题,更何况是伊泽。我配了一些安神的药物给他,希望他能睡好。
但伊泽没有好转。连续三天,他还是高烧不退,甚至开始有些昏迷。我问他能不能坚持一下,让我离开几分钟,找人把他送到祖安的医院去。
“唔……回来……”
他抓住了我,本来就又细又长的手指毫无力量。我反手握住他,叫他别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回来……艾尼维亚……”
他不是在叫我。无妨。我敲了敲墙,隔壁格雷福斯应该在。果然他过来了,我说我需要个帮手把他送去祖安医院。格雷问我伊泽能下床不,我摇摇头。
“凤凰啊……你的蛋……”
“他都烧糊涂了?”格雷福斯问。
“做噩梦了。”我说。
我们把他裹着被子抬了出去。其他射手也出来了,送下来伊泽的日常衣物和一些吃的。我们问迦娜借了她的飞空艇。抬着伊泽上去的时候,他挣扎了一下。
“艾维尼亚……”
“艾维尼亚没有走,艾维尼亚的蛋很好。安心吧。”我搂住他的肩膀跟他说。
他好像听到了,挣扎停了下来。我帮他整理了一下薄被,他蜷缩在艇舱中,又没了动静。格雷福斯问要多久才能到祖安,驾驶舱中的迦娜答大概两个小时。“今天是顺风,会很快。”她说。
“好吧。”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祖安的医院享誉全瓦罗兰,虽然其中有些不正常的经常治出疯子。伊泽睡着了,很安静。格雷福斯也坐了下来,我们三个一起挤在狭小的艇舱中。桨叶发出规律的轰鸣声,我突然觉得有点累。
“辛苦了,骑士。”格雷说。
“还好。”我笑笑。“他最辛苦,成天到处跑。”
格雷也笑笑。他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好像知道他和艾维尼亚的事,这两个家伙怎么凑到一起的?介意给我讲讲吗?”格雷问,“反正现在也是闲着。”
艾维尼亚?那是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不算下水道之旅的话,伊泽的第一次探险并不是在很多人都以为的恕瑞玛。那的确是他成名之地,但那不是第一次。在去恕瑞玛之前,他已经走过小半个瓦罗兰大陆。没有人关心,因为那时他不出名。而且在那时,就算你从别人口中听到伊泽瑞尔这个名字,他们也会立刻补上一句:哦,那个落魄少年?他还在干那营生吗?不适合他。
众所周知,皮城的地下地图给他带来了荣誉,当局决定颁发他一枚奖章,探险者协会也纳他为荣誉会员。作为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子,他很开心地接受了。之后,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他接到了协会发来的一封信,邀请他参与去弗尔卓雷德的探险。这是探险者协会的考试,如果通过,他就可以从荣誉会员变为正式会员,在胸前挂上他日思夜想的那枚金色徽章。
他应允了。虽然还很年少,但他毫不畏惧。他打包好行李,跟着一队一样想要成为职业探险者的人一起上了路。他们很顺利地到了弗尔卓雷德,在冰原上建好了扎营点。这时他们每人领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各自在弗尔卓雷德的任务,如果可以独自完成,就算考试通过。这些任务大同小异,或者去寻找一件并不值钱的物件,或者画一份简单的地图。物件和地图最终会放在探险者协会的大厅展示架中,表彰每一位真正的探险家那最初的勇敢与智慧。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上面写着他要去北部铁刺高山找一枚凤凰蛋,然后把它带回来。
他就去了。独自向东,进了被冰雪覆盖的高山。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他的第一次旅程。
路上的内容他说的不多,我只知道他差一点坠进冰洞,永远留在冰封的高山之上。当时一定惊心动魄,我也可以肯定他亲眼看到死亡与他擦身而过,但他讲述这些时,仍旧用着他一贯轻描淡写的方式,平静的表情仿佛像清晨从窗外看到晨曦。我还记得他跟我说,卡在冰缝里时,有一块冰从他脚下滚落。他扒着不知何时也会崩塌的积雪,等待那块冰落地碎裂的声音。
“那真是个漫长的等待。”他说。
而后他在风雪弥漫的高山中爬上爬下,寻找有凤凰驻足的那一座山峰。他看到藏在山谷中的熊人遗弃的营地,也看到雪人留下的巨大脚印,这都让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最终看到北部一座高耸山峰上空掠过的影子。与其他的山峰不一样,那一座山峰被冰包裹着,路非常滑,他不知摔了多少次,但还是爬了上去。
“大片的雪在空中乱飞,打在我脸上,但是我并不觉得疼。天空很阴沉,四周除了冰还是冰。我抓着凹进去的部分挂在冰壁上,看到凤凰的栖身之所就在山峰顶,一个冰雪覆盖的岩洞中。我看到她在我头顶上空盘旋,落下蓝色的影子。她的叫声又冷又坚硬,可以传得很远,我相信几座山峰之外都能听到。只是那天风并不往我的方向刮,所以我走了很多冤枉路。”
这是他的原话。他看到岩洞中的凤凰蛋,小小的一个,安静地躺在用碎冰铺成的窝里。蛋和凤凰一样也是蓝色的,晶莹剔透。他说他从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这么漂亮,比我的水晶还要美上一万倍。
他又向上爬了一步,想要离岩洞近一些。然而大概是太兴奋忘记看路,他踩空了,然后摔了下去。
他醒来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岩洞里,毫发无伤。身下是软软的碎冰,身边是那枚比水晶还要漂亮的凤凰蛋。一只蓝色的大鸟用翅膀遮着洞口,替他挡住风雪。那便是艾维尼亚,那只冰凤凰。她看到他醒了,转过身来向他问好。
我记得,伊泽讲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他说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艾维尼亚说的每一个字。
“你好,年轻的人类,你为什么来这里?这有你们不能忍受的严寒,却没有你们渴求的宝藏。这是冰雪的诞生地,是世界的尽头。告诉我,你有什么心愿,让你甘心用生命来这里挑战?”
他说他来自皮尔特沃夫,是一名年轻的探险者,想要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真正的探险家,所以才来这里。
“你们人类的勇气总是让我钦佩,但是你无法自己走出这片冰雪。你休息好了吗?让我也坐下来歇一会儿,然后我会把你送回温暖的陆地。”
他看着艾维尼亚进了岩洞,用翅膀轻轻擦落蛋上的雪花。他问她这是她的孩子吗?她说是的。
“它快要出生了,偶尔还会动弹一下。我几千年才会生一枚蛋,所以我真的不太擅长照顾它,只好小心翼翼。你看,它这么小,一碰就会碎。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年轻的探险家,你愿意帮我给它起一个名字吗?它诞生在你们的大陆,理应有个你们的名字。”
伊泽答应了。
我不知道他给那只蛋起了什么名字,他没有说。我也不知道那枚蛋究竟是公凤凰还是母凤凰,因为伊泽说,他也不知道。
“她觉得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所以让我起来,爬到她背上,要驮我走。”他说。
我记得他讲到这里的表情。一样的平静,但是我看到他微微抿了一下嘴。他紧张或者激动的时候会抿嘴。
他爬了上去,抱住艾维尼亚的脖子。冰凤凰走出岩洞,抖了抖身子,拍打着翅膀飞上天空。他回头想最后看一眼凤凰蛋,他原本的来意。
然后他看到一个人从岩洞后面溜出来钻了进去。他大叫起来,拍着艾维尼亚的脖子叫她回头,然而为时已晚。迎面而来的风雪延缓了艾维尼亚回飞的速度,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沿着绳索滑落,消失在茫茫雪山之中。他和艾维尼亚站在山峰顶,看着岩洞中的碎冰被雪片一点一点埋没。
“那是你的朋友吗?年轻人?”艾维尼亚问。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想也许是因为愧疚。
“那么,上来吧。”艾维尼亚说。
他没有回弗尔卓雷德的营地,而是让凤凰把他送到了铁刺山脉另一边。他一个人回了皮尔特沃夫。他说他走进城,向探险家协会走去的那段路,是他此生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
他的队友们都在那里,在灯火通明的探险家协会大厅等待他的消息。他进了门,看到他们胸前闪亮亮的徽章,只觉得眼晕。他坐下来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却看到大厅中的展示柜里,那枚凤凰蛋。它不再晶莹剔透,它的蓝色黯淡无光,它此刻是一枚标本,放在精致的架子上,架前的托牌上写着凤凰蛋来自北部铁刺山脉。它没有了生命。
探险家协会的会长走了出来,首先欢迎他安全归来,然后告诉他他很遗憾地没有通过这次考试。他听见了,当做没听见。他指着那枚凤凰蛋问会长说这是谁带回来的,会长指了指一边的另一个男孩。“这是这次考试中最难的一个——不,甚至原本不是考试。这是我们今年的目标。我是特意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和他的,你们都是我看好的探险者。但我本以为带回凤凰蛋的该是你。”会长说。
那个男孩骄傲地挺起了胸。他看着他胸前的探险者徽章,又开始眼晕。
之后的事情,格雷,我想你大概听说过了。他揪住那个男孩,几乎要掐死他。那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本来很有前途的伊泽瑞尔因为嫉妒和无能,打了他的队友,结果还反被揍进了医院的那个新闻。他的荣誉会员被剥夺了,探险家协会也不再向他发邀请信。
那之后,他独自一人继续着他的探险者生涯。没有佣金,没有荣誉,也没有人在意。他为他自己的兴趣工作,去危险的地方。
飞空艇停下了。“到了,你们下去吧。”迦娜说。
我和格雷福斯把伊泽抬了下来,这是祖安最好的医院,也是全瓦罗兰最好的医院。我们进了大厅,护士们都很惊讶。“嘿,这是谁?大名鼎鼎的探险家伊泽瑞尔!”她们说。
“他病得很重,请务必救他。”我说。
“当然。”护士们回答,“这里有全瓦罗兰最好的设备和药物,当然还有最棒的医生。他不会有事的。”
伊泽进了急救室。我和格雷在外面坐下来,又安静了。
“我还真想看看他那个时候打人是什么样。”格雷突然说,“不会魔法的伊泽,他那个小身板打的过谁?”
“所以才打输了。”我耸耸肩。
“他应该早点认识我,我帮他一枪轰趴那些家伙。”格雷说。
我点头表示同意,顺便说我也会一锤子砸晕他们。一名护士推门出来,我赶忙站起来问情况如何。
“他没事的,只是感冒。放心。”年轻的小护士说,“你们是他的朋友吗?”
“是啊。”格雷福斯说。
“那个……请问,等他病好了以后,能帮我求他给我签个名吗?我很崇拜他的。”小护士捏捏手指。
“当然。”我说。
小护士很开心地进去了。我跟格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他现在是很有名了。”格雷说。
“是啊。”我答。我们俩又一起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