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96年的时候,中国黄页遭遇的所有竞争对手中,最可怕、最强大的当属杭州电信。与“中国之窗”、亚信等“天高皇帝远”的对手不一样,杭州电信是家门口的对手,而且实力极其雄厚。
杭州电信从中国黄页的成功中看见了互联网市场的前景,于是开始全力抢占这块市场。凭马云的个性,硬碰硬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从小就是打着架长大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呢!
然而,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竞争。当时的杭州电信拥有高达3个亿的注册资本,中国黄页仅为10万元人民币;杭州电信有政府做后盾,有着强大的行政资源,而中国黄页根本没有“红帽子”(国有或集体经济)支撑,背后就一群以马云为首的小“个体户”;杭州电信垄断着整个杭州市的网络技术平台,有足够的宽带资源和服务器,而当时的中国黄页还只能依靠海外(美国)的服务器系统。
另外,在1996年左右,中国政府对互联网产业仍然实行统一管制,并没有红头文件指示这个行业可以实行“私有化”,可以让个体户来搞。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马云和他的中国黄页实际上正是充当了政府的试验田。正因为这样,无论在企业、政府还是普通百姓眼里,马云的团队都只能算是一支“土八路”“游击队”,现在可不是“小米加步枪”的年代了,这些“个体户”怎么能跟杭州电信那样的“正规军”抗衡呢!
是的,按常理而言,正规军打败游击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杀鸡哪用得着宰牛刀呢?人家杭州电信随便动用一些资源,打一个喷嚏,马云不就得跟着咳嗽吗?
然而,有些事就是那么奇怪。首轮较量,中国黄页居然初战告捷。甚至连当时的杭州市政府都不否认:中国黄页的业务做得就是比杭州电信的好。于是,在刚开始的几个月里,中国黄页步步为营,杭州电信则节节败退。
但是,中国黄页一时的取胜并不能化解公司面临的严重危机:资金匮乏,资源匮乏,信息匮乏。1996年年初,黄页就曾一度面临发不出工资的尴尬处境,好在马云后来启动的代理制很快有了成效——纺织进出口行业的广告代理顺利签单,10万元进账,解了中国黄页的燃眉之急。但是,仅仅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从成立的第一天起,马云和这个年轻的公司就经常处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断粮状态中。
资金,资金!
一向坚持“不要把钱看得太重”的马云,从来没有像那个时候那么渴望过钱这个东西,即使到了后来阿里巴巴再度面临“断奶”,他也没那么焦急过。
除了资金上的困难之外,还有信息资源的匮乏问题。1995年的北京之行,让原本激情澎湃的马云开始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失落感与悲凉感。北上之前,马云雄心勃勃,一心要把中国黄页变成“中国的雅虎”(直到1997年时,杨致远才带领雅虎进军中国市场),甚至要把总部搬到北京。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愿望和梦想都已化为泡影,别说是总部迁移,就连把新闻、体育、文化装进中国黄页的计划都无法实现。
空有一腔热血,哀叹壮志难酬,力不从心的马云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路。从更现实的处境看,马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危险处境:身处杭州,中国黄页要想完全摆脱杭州电信的阴影是不现实的,如果继续斗下去,中国黄页最终只能沦为“烈士”。这个道理很简单,杭州就这么大一个“庙”,容不下两个“和尚”。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何况马云面对的还是一头强悍的“东北虎”。
无奈,不轻易低头的马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得不做一次妥协。1996年3月,中国黄页与杭州电信以合资的形式实现合并:中国黄页将资产折合人民币60万元,占30%的股份;杭州电信所属的迪富公司投资140万元人民币,占70%的股份。当时的杭州电信属于政府的一个局级行政机关,只能采取控股企业法人的形式参与企业经营运作,这与后来外经贸部控股EDI、国富通公司是同样的模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合资是一种政府控股的国企对民企的变相收编。对于在合作协议书上签下自己鼎鼎大名的马云而言,初涉商海、乳臭未干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亲笔签下的这一纸协议,日后竟会成为自己的“卖身契”。
2.集体辞职风波
吉利集团老板、人称“汽车疯子”的李书福经常说一句话:“合资,比鸦片还害人。”2007年,就连中国的饮料巨头——娃哈哈都因合资和达能公司闹得沸沸扬扬,一发而不可收拾。现在看来,“疯子”的话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不过,对1996年的马云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因为找个政府当靠山,似乎成了中国第一代互联网创业者的宿命和不成文的法则。比如,张朝阳在创办爱特信公司的时候,第一个项目是建了一个“中国工商网”,当时还是首次以“麻省理工博士的身份,才最终说服国家电信部门”;而从国外回来创办亚信的田溯宁和丁健,从一开始就跟中国电信“纠缠”在一起。
就这次合作本身而言,也算是中国互联网服务业最早的一次强强联合。马云有一帮能干的团队成员,有丰富的运营经验;杭州电信方面有强势的政府公共资源,有充足的国有资本做后盾。
合资之后的初期,新公司的业务推进还算顺利。对于10万元人民币起家、长期患“资金饥渴症”的中国黄页来说,140万是个天文数字,初次创业的马云也第一次体会到“有钱真好”的感觉。因为有了资金支持,新中国黄页的业务扩展大大加快。到了1996年年底,中国黄页不但实现了赢利,营业额更是突破了600万!
但是,狂欢的盛宴仅仅是“十面埋伏”的前奏。在中国黄页与杭州电信合资后的股份公司中,作为创始人的马云仍出任总经理,但大股东是占有70%股权的杭州电信。一开始马云与杭州电信的合作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这种被逼无奈的“招安”也注定了随后的合作是不愉快的。
不久,双方的合作就出现了分歧。自古以来,“志同”才能“道合”,而对立双方的根本问题,恰恰出现在“志”的差异上。用管理术语来说,是战略层面的分歧。当时,马云的宏伟目标是把中国黄页打造成“中国的雅虎”,他主张先培育市场,做大之后再考虑赢利;截然相反的是,杭州电信方面把赢利作为首要任务,他们急于赚钱、赚大钱。
志在千里的马云对杭州电信在经营上的短视感到痛心,他曾经这样质问对方:“做‘.com’公司犹如养一个孩子,你们总不能让3岁小孩去挣钱吧?”
事实上,“不让3岁小孩赚钱”的商业准则几乎贯穿在马云的整个创业历程中。在他后来的3个“孩子”中,“老大”阿里巴巴做到100万会员才开始考虑赢利,“老二”淘宝至今仍是“免费红旗飘飘”,“老三”支付宝则要到“哈佛毕业”之后才能考虑赚钱的问题。
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双方经营理念上的差异直接导致了决策上的巨大分歧。在一个与政府合资的企业中,马云的声音并不够强大,也不会被重视。到后来,马云提出的所有经营方案几乎都被杭州电信方面一口否决。
这种意料之中的现象,似乎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来解释,在一个资本做主的市场经济年代,股权就是“王权”,控股权就是“霸权”。一方是拥有七成控股权的国资股东,一方是仅占可怜的三成股份的民资股东,谁说了算,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随后,双方的裂痕愈来愈深,分歧日益加大。再后来,双方从经营战略上的分歧逐渐扩展到个人情绪上,老队伍里的很多伙伴都表示要辞职。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应该说,双方冲突的心理基础从一开始合作就形成了,犹如一颗定时炸弹,不是不“爆”,只是时机未到。
迪富公司是杭州电信出资的企业法人,其主要员工是“金身”“贵命”,金饭碗端着,自然不愁吃喝;以马云为首的老队伍,大都是教师出身的知识分子,是“铁身”“贱命”,下了海就没有回头路,不成功便成仁。于是,双方合作之后,在没有红头文件的规定下,就“明确”了各自的分工:以马云为首的老团队,做“外勤”,到处跑业务,去全国各地找客户;迪富公司的人马,当“内勤”,舒舒服服坐办公室,整日忙着落实上级精神。而忍辱负重的马云,带领他的队伍就这么日复一日、没日没夜、默默无闻地埋头苦干。
几个月后,合资方杭州电信的一次超乎寻常的出格举动,终于让积怨已久、耿耿于怀的马云忍无可忍了。
那是1997年的下半年,空气中已经充满秋天的味道。那天上午,风和日丽,一切都很平静,马云照常到公司上班。像往常一样,开完晨会,布置好工作之后,他就带领部下们到外地跑业务了。那天的业务开展格外顺利,拿了好几个单子,马云的心情自然也格外爽朗,真是“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然而,到了下午回到公司时,他被告知:中国黄页的合作方迪富公司,已经在杭州本地又注册了一家自己的全资子公司,名字就叫“中国黄页”。
马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又多了个中国黄页?
然而,他却不能不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所谓的“中国黄页”不仅名字是“原版引进”过来的,就连网站的域名几乎都是个活脱脱的中国黄页翻版——马云的中国黄页是“Chinapage.com”,而迪富公司的黄页是“chinesespage.com”网站,仅仅玩了个字母游戏的小伎俩。
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马云的老中国黄页已经在杭州城乃至周边省、市打出响亮的品牌,建立了广泛的声誉,这些宝贵的资源直接拿过来用,当然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于是,一个小小的杭州城就出现了两个同城冤家。新中国黄页利用老中国黄页(page.com)原有的名气,再凭借自身优越的公共行政资源,开始分割ISP市场。而且,两家公司在经营套路上大同小异、如出一辙,同城恩怨愈演愈烈。一时间,在刚刚起步的中国商用互联网市场上,在古老的杭州城上空,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滚滚硝烟……
此时,后悔莫及而倍感心酸的马云才如梦初醒:“我被人家当猴耍了。”他把合作以来发生的各种事情联系在一起思考,彻底理清思绪,终于得出了有些迟的结论,“因为竞争不过你,人家才与你合资,合资的目的只有一个:买来——灭掉——自己发展。”
事实如此残酷。从一开始,杭州电信方面就没有长期合作的诚意。而在今天看来,那场原本就很唐突的合作,纯属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商业陷阱。
一手创办的中国黄页,在他马云眼里,那可比亲生儿子还亲。
两年多来,他带领伙伴们一路攻城略地、浴血奋战,在杭州城被人骂成骗子,在北京城遭人白眼、嘲笑,为了什么?图个什么?不就是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吗?
然而他得到什么了呢?好不容易打出一片天地来,到头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改姓,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别人的。
手握股权的他,有“股”而无处行“权”;身处管理职位的马云,有“理”而不能“管”;身为中国黄页创始人的马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被人家一天天利用。
可恨!可叹!可悲!
悲愤之余,对老中国黄页还抱有一线希望的马云,却怀着这样的美丽心愿:如果我离开了,中国黄页也许就会好起来,也许合资方就可以关掉那个以假乱真、狐假虎威的新中国黄页?
在深思了几个晚上之后,那天早上,仍在总经理职位上的马云,拿着一份厚厚的辞职报告,缓缓走进了合资方老板的办公室……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是,他的举动竟“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中国黄页内部引发了一场空前壮观的集体辞职运动!
包括当初几个创业元老在内的中国黄页全体员工,获知马云辞职的消息后,在没有任何组织、没有任何“预谋”的情况下,一夜之间竟全部递交了辞职报告。
此消息一出,业界和舆论一片哗然,不仅轰动了整个杭州城,更是惊动了包括《人民日报》在内的众多中央主流媒体!
不过,在各方力量的协调之下,这场轰轰烈烈的集体辞职风波,以不伤一兵一卒的结果而平息下来,马云本人也收回了辞职报告。
但即便如此,在合资方的大股东们看来,这场风波俨然是马云一手预谋并导演的“逼宫”。尽管风波最终平息下来了,可身为“始作俑者”的马云已经彻底成为合资方和大股东的眼中钉、肉中刺。而经此风波之后的马云自己也深深体会到:大势已去,此黄页已非彼黄页……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让壮志未酬的马云有了另谋出路的考虑。他结识了一位在外经贸部任职的朋友,不久,在此人的引荐下,仍在中国黄页任职的马云收到外经贸部下属的中国国际电子商务中心的邀请函,力邀其北上共图互联网大业。
面对机会,马云再次陷入深思:是去,还是不去呢?
3.悲壮的诀别
1997年11月的一天,马云和他的中国黄页老团队集体出游,一起乘车前往桐庐的红灯笼度假村。除了集体出游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几对中国黄页的新人要在那里举办集体婚礼。
婚礼举行之后,大家一起乘船游江。小船行驶到桐庐时,大家在此驻留。
在度假村的晚宴上,大家有说有笑,给新人们敬酒,彼此间也互相敬酒。在一片莺歌燕舞的和谐气氛中,在这种喜庆场合上,谁也没料到饭桌上的马云竟会再次来个“一石激起千层浪”。
兴起的马云端起酒杯,先干为敬。大家都跟着起哄叫“好”,他却一脸严肃,让大家安静一下,来了句:“各位兄弟姐妹,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离开杭州,到北京去做事……”
马云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犹如晴天霹雳,让大家一下惊呆了:我们的头儿要走了?离开中国黄页?离开杭州?
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都希望马云的下一句话会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云云。然而,如果说几个月前那场轰动一时的集体辞职,真如大股东们所说是一场“逼宫”的话,此次马云却是去意已决,是带着“真刀真枪”的——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马云便宣布了北上的主要任务是为外经贸部开发网站,并宣布了随他一起北上的6人名单(加上马云自己和夫人张瑛在内一共是8人)。
马云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他就不言语了,坐下来看着大家。
整个晚宴的会场,突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在那几秒钟内,竟没一个人说话,连喘气声都依稀可闻……
突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宴席上有个女孩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随后,整个场面顿时失控,犹如多米诺骨牌倒下一样,哭声一片……
这还像是一场喜庆的婚礼宴会吗?
包括马云夫人张瑛在内的在场女同志几乎都哭了,男同志虽没哭出声,也是以泪洗面了。但马云没有哭,即将随同他北上的6员大将也没有哭。他们的眼泪,还要等到一年之后,在另一个遥远的城市,才会倾泻而下。
马云带走的6个人,应该说都是中国黄页的骨干,而马云更是整个团队的领袖和灵魂。他们这些人走了,对留下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自明的。而对马云等8人来说,二次北上则更多地充满了憧憬、希望、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