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间曾有李叔同:弘一法师绚烂至极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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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琼楼高处斜阳微(3)

李叔同转过头看向李苹香,灯光如豆,她却依然美艳动人,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将她垂下的额发别到耳后,然后就站起身推门离开。

不变的月色不变的青石板路,穿过长长的弄巷,他回到城南草堂。径直走到母亲王氏的房门外,轻轻叩响。

“进来。”王氏的声音异常平静。

李叔同推开门看到母亲如那日一样坐在凳子上,而屋内依旧没有掌灯。

“还没睡吗?”

“李文涛,你不是答应过我、承诺过我,不再去那种地方了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继续去?”王氏眼珠有些浑浊,鬓发间也有了大片大片的银丝,李叔同不禁心疼母亲的年华已老。

李叔同不知道如何回答,或者说他无法讲出他的虚妄,母亲也许不会理解。

“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你之前厌恶鄙视的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你大概已经忘了罢,你从前是怎样厉声呵斥怒骂那些人的,而你现在,你现在就成了曾经最厌恶的人啊!”王氏说得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隐隐可见,声嘶力竭。

“对不住,娘,对不住……”李叔同说着跪在王氏面前,“儿子一直都记得,记得全部。请你允许儿子去南洋公学就读。”

南洋公学,就是李叔同找到的可以安身立命之处。他知道如今这般飘零不会长久,也无法长久,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继续读书,去接受新的知识,去用西方更加先进的知识去改变这个正被蚕食的祖国。

安身立命,是李叔同一直都在追寻的理想。

§§§第5节屡乡试未中

南洋公学,后来更名为南洋大学、交通大学,直到今天的上海交通大学。在当时的上海,乃至中国都是名气很大的高等学府,李叔同一入学就进了经济特科班,和黄炎培、谢无量、邵力子一道受业于蔡元培。

在南洋公学时,李叔同从“李文涛”改名成“李成蹊”。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入公学学习,也就意味着离开了家,在公学里的宿舍里生活居住,这样也好,李叔同自从入了学就很少再和李苹香、朱慧百等青楼歌女们联系,安心在公学中学习。屏息凝神地去安神,继而得以立命。

南洋公学的宿舍有一人间和两人间,李叔同被分到一人间,这恰好给了他一个安静自得的空间,使他有自由去安排自己的生活环境,也为他提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处的机会。于是他便开始每日地进行书法练习,书法自古以来就有静气凝神的功用,这样一来,他宿舍的墙上全部被挂满了他的字画,每次同学到他的宿舍,一推门都会有墨汁的气息迎面扑来。

经常练习书法,也确实让他不再如之前那么烦躁、苦闷,他修炼了一种安宁静穆的气质,这种气质令他的同学深深折服。在经济特科班中的很多同学都不会说普通话,或者讲普通话说得别扭,而来自北方的李叔同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班里的同学们成立小组请他教他们普通话。因着他平易近人,风度温和,同学们都很乐意同他亲近,都很喜爱他。

在南洋公学和李叔同在城南文社一样,都收获了很多的好友。当然不止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在学业中,李叔同也取得十分出色的成绩。学期中要求学生写论文,很多死读书只会套用经典中语句的学生犯了难,但这对李叔同丝毫不会构成难题,他写起论文来思路清晰,下笔如有神,况且绝大多数下,南洋公学都较为关注国家近况,这种天朝上国美梦破灭的境况,在这个拥有灿烂文化悠久历史的国家,尤其是强盛一时的康乾盛世的余烟还没有散去,那些繁华三千的景象八方朝拜的盛象仿佛还发生在昨天。古代的圣人们没有教过人们如何去对付敌人的坚船利炮,奄奄一息的中国和国人还没有认清现实。但是李叔同已经将这一切看透,看清。

他就曾写过一篇名为《论强国对弱国不守公法之关系》的论文,用犀利的笔触点出并强调,弱国的生存唯有自强自立这一个途径。他写道:“世界有公法,所以励人自强。断无弱小之国,可以赖公法以图存者。既有之,虽图存于一时,而终不能自立。其不为强有力之侵灭者,未之有也。故世界有公法,惟强有力者,得享其权利。于是强国对弱国,往往又不守公法之事出焉。论者惑之,莫不咎公法之不足恃而与强弱平等之理相背戾。”

在他进入南洋公学就读的第二年,各省开始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乡试,而李叔同以在公学中优异的成绩以及他在上海文坛上响当当的地位,毫不犹豫地去应试。先以河南纳监应乡试,却没有中,他并不气馁,再一次以嘉兴府平湖县监生资格报名参加乡试,为此特地从上海到杭州,并在杭州住了一个月。杭州的西湖,杭州的烟雨浸润着李叔同的心灵,这种空濛的氛围着实令他感受到了别样的滋味。

但是他应试却仍旧没有中的。得知消息后的李叔同,颓唐地跌坐在西湖边的一座茶楼的椅子上,窗外又开始下起细如牛毛的雨丝,从雕花木窗的空隙中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

李叔同忽然觉得很荒唐,一切都荒唐极了!他是谁?他是上海文坛上的顶尖人物,他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李叔同!而此刻这一切全部都变成了一纸空文,连乡试都不第,真是失败透顶!

李叔同就那么坐在茶楼的椅子上,看着西湖上被罩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回到上海后,很多老友都闭口不谈此事,李叔同知道他们是怕说出来会惹自己不高兴,但是这么憋着,像是协商过的缄默,让他觉得更为压抑。

酒一杯一杯地喝着,他表面上同过去一样地吟诗作对,填词唱曲儿,但他心中积郁着根本吐不出的愤懑,是比之前沉重百倍万倍的苦楚。喝得酩酊大醉,可一旦他独处,脑中就一片清明,他只得走到桌案前,一遍一遍地挥毫泼墨,以此来静心。

直到天边第一缕朝阳的光芒从窗外射入,他滞住笔,像是有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他蓦地明白,自己的思想是不适合那些老八股的,自己的思想是先进的是向外的,而适合科举的是那些内化的自闭的,固步自封的,难怪自己没有中,如若自己真的中了,那才是真正地令人头痛抑郁。

想到这里,李叔同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时日所苦闷的,竟是这种毫无价值之事。不禁从心头涌上一种庸人自扰,空耗时光的悔恨。

李叔同将狼毫悬起,整理了衣衫就从书房走出,虽说一夜未合眼,但他脚下生风,轻盈得像是走在水面。面带着笑意经过母亲王氏的房间,进屋和母亲一道吃了早饭,叙了些家常小事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稍稍收拾了几件行装之后向南洋公学乘车而去。

黄炎培、谢无量见好友兼同学李叔同满面春风,和前几日的他截然两人,明白他已经从这次的失败打击中走了出来,真诚地为他高兴。几个人说笑着进了学堂,开始了再一轮的学习。

南洋公学中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祖国各地,这些年来国家各处的人们生活得如何,李叔同也有了全面地了解,知道纷飞的战火带给这个土地上的人们怎样的境遇和跌宕多舛的命运。

在课堂上压抑地愤慨在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后,在笔端和纸上爆发,含着血泪在宣纸上一字一顿地写下:“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一种国之将崩的预感在李叔同的脑中油然而生,他意识到清政府注定是无法延续天朝上国的迷梦,也根本无力再支撑整个江山社稷。早晚有一天,慈禧太后就会从那道帘子后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而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李叔同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种情况,与日俱增的烦闷比往日更甚,只是这种愁郁要比之前源于自身的要超凡太多,却也沉重得更多。

心头始终像是有一座巨山压着,让他没有一刻能够彻底安宁。只能靠着日复一日的书法练习来纾解。

当然李叔同并非成日泡在书中的呆子类型,他依旧在研究戏剧,在他宿舍的床下还有码齐的模子和刻刀,供他篆刻。墙上的书画一日比一日密,直到一点缝隙也找不到,而那时他的书法早已自成一家,由最初脱胎于魏碑的笔势开张,逸宕灵动到此时的冲淡朴野,温婉清拔。他的心绪被他自己调节得更加沉静,有时他也会坐在床榻之上,口中喃喃着《大悲咒》来凝神静气。

他时常想起父亲去世时那个老和尚,闭目趺坐,庄重圣洁。带着超然于外的空灵之气,仿佛世俗尘间的一切都无法撼动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