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李准的出生并没给李叔同带来多少改变,他仍是成日成日的不回家,在文、酒、金石书画与女人间游走穿梭。他的内心也像是一片孤帆,在黑寂的海上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湾。
整理诗钟成为他这一段时期的主要工作,不久《诗钟汇编初集》就整理完毕,出版了。在出版前,李叔同特意写了一个序:“己亥之秋,文社叠起,闻风所及,渐次继兴。义取盍簪,志收众艺,寸金双玉,斗角钩心,各擅胜场,无美不备。鄙谬不子揣,手录一编。莚擅管窥,矢口惭讷,佚漏之弊,知不免焉。尤望大雅宏达,缀而益之,以匡鄙之逮云。”
而后又将自己在书画篆刻这方面的才艺发挥到一个新的境界,他的《李庐印谱》出版,出版前他序曰:“……爰取所藏名刻,略加排辑,复以手作,置诸后编,颜曰《李庐印谱》。太仓一粒,无裨学业,而苦心所注,不欲自霾。海内博雅,不弃孤陋,有以启之,所深幸也。”
这一年他做了许多事,许多在别人看来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完成的事,他不到一年就依然做到完美。这是因为李叔同的内心孤寂,他空虚的心灵需要有事物来倾注,来填满。所以他选择了整理诗钟这种耗时耗力的工作,所以他选择来排编印谱,不仅要将篆印按照一定的规则顺序排好,还要依据名家印的图样自己再重新雕刻。
显然李叔同圆满地完成了,起初他也没有想到进程如此之快,效率如此之高。不仅只有印谱和诗钟汇编,他于这一年,也就是他二十岁庚子这一年的冬天,他还出版了自己的诗钟,名字就叫做《李庐诗钟》。这一部诗钟的序他也是几乎用心血写成,写的时候心都仿佛在滴血。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丘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乃以余闲。滥竽文社。辄取两事,纂为俪句。空梁落燕,庭草无人。只句珍异,有愧向哲。岁月既久,储积寝繁。覆瓿摧薪,意有未忍。用付欹劂,就正通人。技类雕虫,将毋冷齿。赐之斧削,有深企焉。庚子嘉平月。”
在序言中,李叔同直面自己这些阵子的处境,深刻剖析了内心。像是将自己整张皮全部剥下,然后看着那颗连跳动都变得不再起劲的心,一点点地用自己的笔将它描述下来。他想通过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寻求一种新的方法,一种治本的方式来寻找灵魂孤帆可以停泊栖息的港湾,不再如这般漂泊,不如这般空虚,不如这般行尸走肉地生活着。
§§§第4节就读南洋公学
一九零零年,新的百年伊始,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的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山东展开,之后迅速在京城、天津等北方大城市蔓延开来。而他们的“反帝爱国”给企图瓜分中国的列强们造成极大的恐慌,它们决定亲自出兵来镇压这场农民起义。于是在这年八月,英、德、俄、法、美、日、意、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统治整个中国的那个深宫中的老女人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及亲信大臣连夜逃到西安,清王朝被迫向列强求和,于一九零一年,也就是辛丑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与此同时,在一九零一辛丑年,李叔同在本应万物生长的春天回了一趟天津,一路从上海出发北上。在上海时,只是间或从报纸和人们的言语中了解到现在的国家不太平,西方列强都在觊觎这片沉睡的东方大地,也因为上海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他并没有将情况想得太过严重,仅仅凭借着自己还在天津时的印象,知道慈禧太后把持朝政,清政府怕是离亡不远了。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在他生活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剧变。
到处是烧杀抢掠,土匪强盗横行,又有大批人打着起义的名号在胡作非为,滥杀无辜。满眼都是生灵涂炭,饿殍遍地,这个国家的人绝大部分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呢?
倘若他李叔同这次没有走出上海,没有走出那个他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迷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情况竟然已经严重至此。
不同颜色皮肤的人在哭号,不同发色的人在相杀,不同颜色眼珠的人在流血、死亡。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珠的同根同源的同胞,那些倒在路边的孩子年纪还那么小,那些被欺凌的少女那么瘦,那些挡在年迈父母身前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
李叔同满目疮痍,整个国家已经跌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覆灭。到达了天津,他并没有住在李家大宅中,在一个港湾边的旅馆中住下,听着窗外海浪拍打在堤岸,就像用一根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间。而高悬在天边的残月,遥遥地洒着冷清的光。幸好,他想。这不是圆月,不会不合时宜地牵动他的思念愁绪。但是他忽然就很想念母亲,想念儿子,甚至有些想念俞氏。
他在陌生的床铺上辗转难眠,折腾了几个时辰,实在是无法安眠,就翻身起了床,借着微弱的月光在纸上写下了那首《夜泊塘沽》:
杜宁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外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一首诗作完,还是不尽性,刚要搁下笔,就听到呼呼的风声怒吼着刮过,震得木窗都跟着颤动,呜呜地吹过,既像是金铁相交的鸣响,又想是千万亡魂在齐声恸哭。李叔同用毛笔又沾了墨,在纸上用他健挺秀丽的书法又写道: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堕,笳鼓万军营。
一首《遇风愁不成寐》将他此刻的心绪全然表达,李叔同紧握着手中的毛笔,为这整个江山所悲哀,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堂堂炎黄子孙,如今却被几个西方国家欺侮得毫无还手之力。
悲哉!悲哉!
原来还计划去看望现身在河南的兄长李文熙,但无奈因为义和团运动,闹得整个中原大地都鸡飞狗跳,道路受阻,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其实此时,李叔同对李文熙已经不怀有之前的芥蒂,他不能说完全理解李文熙,但是起码他现在也像那曾经的李文熙一般,满口满腹的礼仪道德、经史子集,但可有什么用呢?现在的大清王朝,最不缺的就是死读书读死书的书生。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用一支笔去上阵杀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酒中麻醉自己。
李叔同打从心底想去看望李文熙,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不如意。只是客观条件不允许,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李叔同只得在天津待了半月后,折身返回上海。
回到上海不久,他就写成并出版了《辛丑北征泪墨》,其中多为此行往返见闻和感受,对国土沦丧的悲愤能够从字墨中溢出来。
即使如此,他又能怎么办?经过这一次往返行程,李叔同终于知道自己缺失的是什么,是一种能够令他安身立命之地。如今他只是肉身在上海,或者说是在城南草堂或者青楼床榻,但他的灵魂他的思想又在何处休憩?哪个地方能使他真真正正地安下身,能使他立命?
他这些时日一直都沉浸在这种哲思之中,他想不出想不到。即使母亲王氏曾耳提面命地诘问,他也曾那样信誓旦旦地承诺不会再去金楼。但是那些话语于此时的李叔同就如同耳边风,吹过就过去了。他仍旧我行我素,仍旧夜不归寝,仍旧和各色歌女名妓打情骂俏,谈笑风生。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是究竟有多痛苦,多沉重,多迷惘。
上海名妓李苹香虽然读的书不多,但却拥有敏感的心,她最先察觉到李叔同细微的变化,比他去天津之前更加容易陷入沉默,在无声的夜里,眼睛却很少合上。可是她却不敢贸然问他,因为李苹香她知道自己和李叔同之间的差距,也知道自己是青楼女子,没有资格去管名扬四方的李叔同的心事。这致使她也时常郁郁寡欢。
有一次,朱慧百央李叔同填一首曲,来表达一下成为父亲的心情,李叔同只是稍想了须臾,就哼道:“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
“停停停!”朱慧百大声挥着手,一双妙目圆睁,娇嗔道:“我说李大才子!你小小年纪,这就朱颜凋、白发绕啦?未免也太夸张!”
李叔同挑起嘴角,只有李苹香看出来这是一个苦笑。
夜半李叔同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李苹香也跟着支起身子,见他正在穿鞋,忙拉住他的胳膊,“你这是要回去?”
“嗯。”李叔同答得肯定,“你……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