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人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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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过是在吴府喝了场喜酒,看了场闹剧,回来一切竟然都变了,圣宠不在了,徒弟取代了自己,妻子抛下自己走了,儿子竟是别人的,自己竟然成了最大的闹剧,实在是太好笑了!

贺兰钧也确实笑了,他倒在地上笑得声嘶力竭,眼泪鼻涕横飞,却依然抑制不住满腔诡异的笑,直笑得御林军都忍不住过来将他扔出府去,可他依然在笑。

“师傅,你也有今天!”熟悉而坚毅的嗓音响起,贺兰钧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皂靴,带着再眼熟不过的贺兰府的绣纹。

“裴云天?!”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谁,“你也是来嘲笑我的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偷学了我的技艺,害得我丢官弃爵,妻离子散,算不算欺师灭祖呢?”

“大胆,你竟敢对裴大人不敬!”突然冒出来的呵斥声也熟得不行,贺兰钧看着裴云天身后的费冲、尤坤,那两张曾经对他无尽谄媚的脸上此刻挂着的是满满的鄙夷。

“你们……”此时此刻看到这样的两张脸,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贺兰钧,管好你的嘴,要再敢对裴大人胡说八道,小心我抓你到牢里去!”

贺兰钧勾唇一笑。从变天到现在,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笑,好像除了笑之外,他已经不会别的表情了。

“裴云天,好歹我是你的师傅,你就看着这两个杂碎如此糟蹋我吗?”

“师傅?你这么冷血无情的人,有什么资格当别人的师傅?你空有通天的手艺,却无半点儿悲天悯人的情怀,连将死之人最后的心愿都不愿意达成,你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贺兰钧一愣,终于抬头看他,那张总是带着巴结逢迎笑容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恨意,仿佛他是仇人般,一双眼里喷出的,全是愤恨的怒火。

“记起来了吗?当年才十岁的我,带着弥留之际的母亲跪在你府门前,求你为她整理仪容,让她能漂亮地离开,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我这双伺候达官贵人的手,怎么能为一个麻风病人医治?趁着你母亲还有一口气赶紧离开,别死在我府门口,太晦气了!”当年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耳边响起,裴云天蹲下身,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记起来了吗?当年那个被你骂着晦气的孩子,只能无助地抱着母亲哭泣,无法满足母亲最后一个愿望的孩子?”

贺兰钧静静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里看不出他心里所想,却在接触到那双血红仇恨的眼时,忍不住辩解道:“这不能怪我,当年我初登高位,多少人等着看我出丑,几乎每日都有仇家雇人来府门口装病试探我,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

谁又能想到,当年的一个决定却换来如今满身仇恨的裴云天!

起身挥手,裴云天迈步进了府门,几个下人跟在他身后,动作麻利地摘下贺兰府的牌匾扔在门口,他上前一脚踢碎,回身斜睨贺兰钧,冷笑道:“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母亲不能再活一次。而你,也再不可能风光了。从此以后,我要将你牢牢地踩在脚底下,让你一辈子都承受我当年的痛苦!”

“裴云天,你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是,都是拜你所赐!”毫不犹豫地接过他的话头,看着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裴云天却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只挥手示意下人将他赶走,却在跨进府门前的一瞬间改变了心意。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学会了你所有的技艺。想知道我是怎么学会的吗?感谢你的好夫人吧,她背着你偷人,还帮助我偷学你的技艺。贺兰钧,你说你这一生到底有多么失败,竟会被最亲的人如此背叛。”仿佛认为给他的打击还不够,裴云天笑着扔下最后一句:“贺兰钧,你如此冷漠无情,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活该吗?真是活该吗?贺兰钧静静地看着裴云天,唇角的笑弧缓缓勾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你疯了吗?这个时候还开心得起来?”费冲撇撇嘴,尤坤上前一把将贺兰钧推搡在地,喝道:“要疯别处疯去,别赖在裴大人府前,脏了地方!”

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贺兰钧回头看了裴云天一眼,整了整衣襟,转身潇洒离开,清冷的嗓音徐徐丢下一句话:

“千金散去还复来,只要我有一技之长,东山再起并不是难事。我贺兰钧,绝不会让人看扁!”

身后裴云天看着他的背影,挑眉:“那我就拭目以待!”

他转身,与贺兰钧背道而行,一步一步地跨进贺兰府,身后费冲、尤坤并一干下人簇拥,越发显出贺兰钧身形的单薄孤寂。

在第十次从城墙边被赶走后,贺兰钧忍不住仰天长叹。这年头,做个只想有块儿地方睡觉的乞丐也这么难吗?

揉了揉早已饿得失去饥饿感的肚子,贺兰钧往角落里的一小片空地走去。没东西吃的时候最好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这是我看中的地方。”看着方才还没有人的空地上突然出现的两个乞丐,贺兰钧有些无语。

“现在是我的地盘了。”其中一个仰头挑衅。

贺兰钧挑眉,这一天经历太多事,他不想再忍耐,何况他本就不是个会忍耐的人。“就算是你的地盘,借来躺一下又怎样?你的地盘那么多,你也躺不过来。”

乞丐咧嘴一笑,月光照耀下的双眸闪着恶意的光,“别人行,你就不行!贺兰钧,你不是嫌弃我们不思进取吗?怎么现在也加入这不思进取的人群里来了?既然你有手有脚,也不需要大爷施舍这块儿地儿给你睡觉,那就赶紧滚吧!”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贺兰钧干脆往地上一倒,闭上眼睛:“我走不动了,你们能把我怎样?”

没想到一向高高在上、自命清高的贺兰钧会使出这样无赖的招数,几个乞丐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眼里看出怎么办,却都失望了。这样无赖的招数,只有他们才会用,这个贺兰钧,是明摆着欺负人啊。

“不走,不走我们就打……”一个年轻的乞丐气愤地踢过去一脚,顿时让其他人眼睛一亮,纷纷扑上去痛揍。

贺兰钧没料到会是这样,初始的愣怔过后,开始拼命反抗,却招来更多乞丐的围攻。他身居高位多年,又是文官,纵然平日里注重养生,到底不是这帮市井求生之人的对手,渐渐便落了下风。他翻身欲逃,乞丐们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击打在身上的拳脚使得自己痛得几乎麻木了,他们却仍没有停手的迹象。

不得已,他只得呼救:“救命啊……”却引来乞丐们的哄堂大笑。

“哈哈,他喊救命呢,贺兰钧喊救命啊,你平时不是很嚣张的吗?怎么喊救命了?”

“要不是仗着女皇陛下的宠爱,你以为你能多嚣张?如今获罪抄家,你得罪这么多人,谁会来帮你?真是活该!”

“贺兰大人,如今你也有手有脚做乞丐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戏弄我们!”

……

月光照不到的城墙阴影里,一个人影静静地站立着,看着眼前扭打成一团的人群,交握的双手扭成一团。

贺兰钧,贺兰钧,我对你情深一片,你却害我身陷囹圄,如今你落难,我该不该伸手拉你?

该,或是不该?

“莲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要记得我的好,忘了我的不好,我们来生再见……”满脸血污的贺兰钧倒在城墙边的杂物堆里,双眼明亮地望着她,伸出的手似乎想要抓住她,最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一动不动,而那双明亮清冷的眼也失去了光芒,缓缓地闭上……

“不,不要死!”苏莲衣大叫着从噩梦中醒来,一身冷汗,想起梦中贺兰钧的凄惨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喃喃道:“不会吧?贺兰钧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她见死不救,贺兰钧是不会放过她的吧?

想了想,苏莲衣叹了口气,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

贺兰钧,你欠我太多,老娘就给你一个偿还的机会,你可千万别死了啊!

深夜的街道寂静无人,连更夫都已安歇。苏莲衣提着灯一路从城墙下走过,无家可归的乞丐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却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皱了皱眉,提灯仔细看了看,地上果然有一片干涸的血迹,沿着墙根一路延伸到荷花池。

月色清冷,淡淡地铺满整个荷花池,夜风徐来,荷叶田田,风中飘散着荷叶荷花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斜倚在荷花池边的人一身白色长袍早已皱巴污秽不堪,昔日优雅俊美的脸上也布满瘀青,但在月光的照映下,却依然如欲乘风而去的仙人般,洒脱而飘然,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似乎感应到她心里的想法,池边的人往外探了探,半个身子都凌空在池水上,夜风卷起他的衣袂,竟似真的要乘风而去了。

乘风而去?苏莲衣猛然一惊,丢开手里的灯,扑过去抱住他,喊道:“贺兰钧,你不要死……”

“扑通”一声水响,收势不住的莲衣抱着贺兰钧冲入水中,惊起夜晚栖息于此的鸥鹭一片。

“救……救命……”落水了才记起来自己不识水性,苏莲衣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水,但好歹还记得喊救命。

已经游到岸边的贺兰钧无奈地回头,拽了她上岸,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不解:“苏莲衣?怎么是你?你也来看我的笑话吗?还是说,你看我现在落魄至此仍不满意,想将我推到河里淹死?”

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水的苏莲衣听到他这话几乎气死,她用力一推身边的人,气愤道:“贺兰钧,我救了你,你不感激我,还口出恶言,难怪你落到如此地步!”

“救我?”贺兰钧一愣,随即皱了眉头,神情莫测地看着她,“你以为我要自杀?”

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难道不是?”

这回贺兰钧是真心觉得好笑了,“苏莲衣,你的青楼是真的要倒闭了吧?到了现在还记挂着找我去帮你,你真有心了。不过我是不会自杀的,我有手有脚,又有一技之长,要活下来东山再起不是难事,绝不会选择懦夫的行为。”

“那你刚才不是要跳到荷花池里去吗?”听到他不会自杀,莲衣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起身让她看自己掌心里握着的荷花,贺兰钧难得好脾气地解释:“我只是看这里荷花开得漂亮,香气馥郁,想采下来做门生意而已。”

见他掌心果然握着一支半开的荷花,粉白粉红的花瓣轻轻舒展,清雅宜人的香气似有若无,苏莲衣才算彻底放心了,“真的?”

“真的。”贺兰钧甩甩头,又突然转头看她,“不过青楼到底是不三不四的地方,我是不会去帮你的。 如果……你确实支撑不下去了,等我的生意挣了钱发了财,看在我们,呃,交情的分上,我可以分你一份……”看着月光下苏莲衣越来越亮的眼,贺兰钧终于说不下去了,转身踏进池塘开始采荷花。

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明明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还一身水湿的狼狈,但此刻的苏莲衣看起来,竟格外地好看,连满池的荷花都要赶不上她的娇美了。真是件奇怪的事。

而他的身后,苏莲衣却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和眼里的泪,她伸手捂住嘴,放任自己的情绪尽情宣泄。

这,怕是自认识贺兰钧以来,他第一次对她这般地和颜悦色吧?那么自私又不顾他人感受的贺兰钧,竟然说赚了钱要分她一份,多么难得!他心里,其实还是有她的一席之地的吧……

借着从人面桃花楼拿来的东西,贺兰钧在西街胡市人最多的地方支了个小摊,摆上自己这两天精心制作的脂粉。苏莲衣站在不远处的茶寮里看着,脸上幸福陶醉的笑容让人不忍直视。

色泽粉嫩、清香逼人的荷花膏,涂在脸上不仅能让肌肤光泽润滑,而且香味持久不散,有如人体自身散发的味道,高雅纯净,片刻工夫就受到女人们的关注,小摊前围满了人抢购。

苏莲衣看着他一边忙着收钱,一边还不忘得意地冲自己递眼色的得瑟样子,忍不住笑了。

“莲衣姐,你这个样子真的……太花痴了!”陪着一起过来的春花看不下去了。

莲衣不理她,依然笑得陶醉,“你不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可爱吗?”

“可爱?你忘记他以前多可恨了?”

莲衣一愣,然后继续笑:“我不记得了……”还是这样的贺兰钧好看,不对她恶言恶语,看到她不会逃之夭夭。苏莲衣双手握拳,从心底里感激那个抄了他家的女皇陛下和丢下他跟管家跑了的夫人雪姬。

春花翻了个白眼,这就是她们人面桃花楼为什么面临倒闭的原因,有这么个让人操心的老板娘,大家还怎么好好地陪客?

耳边却只听得让人操心的老板娘一声尖叫,“唉,怎么回事……”她还没回过神来,身边的人早已失去踪影。

对面小摊前,不知何时来了几个下人,蛮横地赶跑客人,砸烂了摊子,任凭贺兰钧与苏莲衣如何阻拦,都不能阻止他们。

“哼,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里的荷花都是谁家的?你小子胆敢偷我们家的荷花,还敢在这里摆摊卖,是不想活了吗?再让我看到,打断你的腿!”

下人们又不解气地踹了贺兰钧几脚,才扬长而去。

贺兰钧愣愣地看着满地狼藉和散开的人群,抬头,却丝毫不差地看见骑在马上的裴云天,那张漠然无情的脸在看见他时露出一抹得意而残忍的笑,随即离开。

他这是存心想让他活不下去吗?这么赶尽杀绝,半点儿活路也不留给他。

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苏莲衣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劝道:“我知道你心有大志,但现在虎落平阳,你要不要再考虑下我的提议?”

转头,贺兰钧清亮如水的眼眸看得她一颗心都跳得失去了方向,才洒然一笑道:“不就是去青楼做事吗?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儿委屈又算什么?不过我饿了,要先吃饱喝足了才开工!”

苏莲衣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莲衣姐,你确定他是来帮我们而不是来砸场子的?”人面桃花楼大厅里,穿着一身朝廷二品诰命夫人服的春花咬牙切齿地瞪着坐在大厅正中间椅子上的贺兰钧。

她的目光如刀,毒辣得让贺兰钧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辩解道:“你们身上穿的都是朝廷最高贵的女人妆扮,眉间的花鈿,头上的发髻也都是最时新的,在朝中不知道多么受欢迎,是你们自己长得不怎么样,吓跑了客人……”在一干女人的瞪视下,他越说越小声,终于不再有声音,腰背却仍挺得直直的,倔强而骄傲。

“我们长得不怎么样?你要不要我再找个人来说给你听?”秋月一手抚着垂落的长发,一边娇媚地吐槽:“人家来青楼楚馆是为了寻开心的,你把我们个个打扮得都跟他们家里的黄脸婆一个样,谁还要来?”

“就是,原本还有四五个客人的,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莲衣姐,你看还怎么活啊?”

“钱大人以前天天来捧我的场的,今天一看到这样吓得转头就跑,我以后哪里还有客人啊?”

……

一时间莺声燕语,抱怨不断。被众花娘围着的苏莲衣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求救地看向贺兰钧:“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贺兰钧顿时瞪眼:“你是怀疑我了?那干吗还请我回来?”

“嘿,你还来劲儿了!什么贺兰大人,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我们人面桃花楼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春花起身呛道。

贺兰钧与苏莲衣同时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去看对方,片刻后,贺兰钧起身。

或许,他真的不该留在这里。他与她,毕竟道不同。好在,她也让他饱食了一顿,现在出去也能熬个两三天了吧,到时他必定已经想出了维生的法子。

就在他迈开第一步,苏莲衣张嘴欲阻止时,秋月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要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啊,做不了修面师,可以娶了莲衣姐做我们的姐夫嘛。”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大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当年苏莲衣畏惧他家有悍妻没有找上门去,但今时今日,贺兰钧落魄到此,苏莲衣却依然愿意陪伴在他身边,对她的心思这群在胭脂风尘中打滚的女子哪里有不明白的?秋月这话,是想帮她一把了。

苏莲衣紧张地看着贺兰钧,等着他的回答。这样的话她之前不敢说,但既然被挑明了,她也很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贺兰钧的目光在苏莲衣脸上停顿了片刻,却叹了口气,迈步:“我……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