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发现唐诗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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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巅峰完美(2)

常建这首诗因为第二联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而成为千古名诗。其实他的诗句里并没有写哲理,是我们拿他的“曲径通幽”引伸出了哲理。所以他的这句诗名气之所以那么大,有一定的巧合的成分。当然,他写得也非常的好,这一联的两句组合得非常完美。

写禅寺之景,常建这首诗可算是前无古人了,我们很难再找到一首能够写得这样寂静幽深的好诗了。

其实他的第一联也不弱,以晨光为起,起得非常好。他的第三联对得很工整,一远一近,一大一小,写了自己在潭水前得到了空寂的禅境,又写了鸟性与山光的和谐,可以说,这一联写得非常成功,在艺术成就上,它是要高于上一联很多的,因为它深入到了一种悟境,既有对天地万物之和谐的感悟,也有对自己心之空境的体会,山光、潭影,都是虚幻不定的事物,所以这一联其实写得非常美,它是动态的,而且与心灵互相呼应。在这一联里,诗人仿佛化成了天地,超越了自我,感受到山光与鸟性还有人心的关系。所以我说,第三联的艺术成就其实比第二联要高出许多。

它的结尾也非常好。万籁俱寂,只剩下佛门那钟磬的声音仿佛还在扣击着诗人的心灵,这让他的悟境更深了一层。

这首诗有个特点,就是每一联都要比上一联更深入,一层一层地递进到最幽深的境界之中。

大多数的人都喜爱第二联,而没体会到第三联第四联其实更好。

单以诗歌的艺术造诣而论,常建这首诗可算是最强的,如果拿每一联相对比,它比王湾的《次北固山下》还要稍胜一筹。当然,因为它所描述的内容决定了它的气象,这使之最终无法与《次北固山下》争名次。这就好比,描写万里江山的气魄,与描写一块大石的气魄,其主题就决定了两者不能相比。写大石头,即便艺术水准再高,在气象上也无法与万里江山相比,这就是写诗时,题材选择的重要性。诗歌本无高下,就如狮子和鲨鱼一样,有时真的无法做恰当的对比。

送友人·李白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如果我们按照律诗平正和雅的审美标准,李白这首诗一改他飞扬流动的天性,写得深沉而真挚,算得上他五律中的最佳作品了。

首联李白起得特别平正,第二联写出了一别后征程万里的状态,万里加一个“孤”字,写出了李白对友人独行的关切之情。第三联是名句,写得情深意重,将依依难舍的缱绻之情,巧妙寄托于外物之中。在李白的眼里,浮云是友人漂游不定的心意,落日是老朋友依依惜别的深情。在这一句中,李白那“天地有意,万物含情”的大诗人境界,再次表露无遗。

李白这首诗的末联结得更好,用萧萧马鸣之声,再次勾起我们的离情别意,使得波澜再起,让诗味悠长,余韵不歇,将惜别的意境无限广远地延伸了出去。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王维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王维这首诗在其诗作中极重要,它可说是王维诗风的代表。这首诗闲淡、安然、随性自在,饱含王维老年的返璞归真的性情和智慧,是真正的淡至无味可寻,而饱含真味。

第一联写景,寒山渐渐失去青翠,而流水也日日平缓,不再激荡。以写景而论,“转”字和“日”字都用得极好,将时光流逝于悄然不觉中的感触细致地写了出来。转者,缓缓而来,日者,渐渐而至,日岂不也是转动的?这是平常人所忽略的细节,而只有王维这种静观山水自然的大画家才深有体会。所以说,王维这首联是鬼斧神工之作。以人情感怀而论,两句暗合人事,寒山草木渐失青翠,秋水流势不再劲疾,恰如诗人老矣。

于是第二联,倚杖柴门外,真是一个老人的形象举止了,而这位老人在看到寒山秋水渐无力之后,他倚杖在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注意,听的是“暮蝉”,我们读“暮蝉”两字,还要同上面的秋水联系起来,它还是秋蝉,诗人听的是秋蝉在暮风中吟唱。

第三联写景,又见王维对大自然的观察之细致和笔法之老到。“渡头馀落日”,剪取了落日与水即将相接的一刻;“墟里上孤烟”,则是写了第一户人家生火做饭。这一联的炼字功夫值得我们体会,“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有一轮落日,渡头已经无人了,都已归家准备晚饭了,故此写出了静的境界。“上”字用得也好,写出了炊烟的动态,与他“大漠孤烟直”的“直”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孤”字,则说明有第一户人家生起炊烟,这个“孤”字用得也好,说明已到了做饭的时候了。

最后一联写得富于乡下生活的气息,说裴迪又喝醉了,到诗人这里狂歌。

王维这首诗写的是一派秋暮之景,但是并无伤怀之意,反而处处透着安闲,透着安宁、适意、自足。苍翠为老景,苍者有力,潺湲着重突出了平缓,临风听蝉、墟里孤烟,令人情不自禁想到了乡下的生活。王维这首诗的诗味,用一句诗来说就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其妙就在若有若无中。

这首诗是王维“淡”的风格中最出色的作品,这个“淡”字里面,还透露着一个“老”,不只是艺术造诣老到,心态也“老”,非常地安闲、平静、随适而安,是一种心态老熟、静观万物的姿态。

所以,领会王维这首诗的妙处,就要着眼这一个“老”字,用那种更高的心灵圆熟的境界,来体察万物的变化,时光的流迁;用平和的胸怀来对待这些留不住的美好事物。

饯别王十一南游·刘长卿

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刘长卿这首诗极见功夫。在唐人五律中,具有独特的艺术特色,以这样的诗歌而言,他自称“五言长城”并不为过,他这一类的诗歌,在艺术造诣上,确实有王维、李白、杜甫等未曾达到之境。

“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未言伤感而伤感满怀,未言惆怅而惆怅甚深。“飞鸟没何处”,起得渺茫;“青山空向人”,对得失落。

“长江一帆远”,友人将逝;“落日五湖春”,别思满眼。

这两联是同一种写法,都是一起很空灵,而一落很蕴藉。所构造的境界充满了情意,而这情意与空山、五湖、斜辉融为一体,刘长卿的这两联极见功夫。

刘长卿的五律,是王维与孟浩然风格的结合体,有王维的神韵,但不全似王维,有孟浩然的气息,但又不全似孟浩然;既有王维的清远闲淡,也有孟浩然的热切深挚,他的诗风气韵,出入于王、孟之间。可惜的是,他的气韵,不及王维的安平正大,也无法做到孟浩然的洒脱自然,这是诗人思想个性使然。仅以本书所选他的几首律诗来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失意和伤感、失落和无奈,淡淡的忧伤气息,充满着书卷,这就是刘长卿的五律,也是他一生作诗所形成的最鲜明的特色。唐代诗人在气息上,孟浩然和李白神似,刘长卿和李商隐神似。

送僧归日本·钱起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钱起这首诗历来备受赞赏,识者皆以为诗篇中有仙梵之气。其艺术手段的成熟和巧妙,只有王维的《山居秋暝》可与相较。

就以对佛法的运用之成熟,及佛法与诗境结合之完美来说,钱起这首诗在唐代少有出其右者,功夫还在王维之上。王维的诗,禅道与诗境往往契合不够完美,达不到无迹可循的境地,而钱起这首诗,则做到了水乳交融,密不可分,使佛法与诗境浑然一体。

钱起这一首诗,夺得造化之妙,与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在艺术技巧上都是达到了极致。当然,钱起的诗境不及常建,但他在佛法之境与诗境合一这一层面,却超过了常建,达到了诗歌艺术的另一个巅峰。

钱起这首诗,最大的特色就在于他将佛法与诗境混同一味,寓意深厚。而如果我们将诗境与佛法分开,那么,这一首诗就可以当成两首诗来读,而两首诗都是佳作。

这里我们只看他是如何将佛法与诗境混同的。

上国随缘住,“上国”指唐朝,在唐人的眼中,唐朝为上国,日本为小藩,“随缘”两字就见佛法了,以诗境而论,“随缘住”写出了僧人归国之时之因,缘尽了,所以就要离去。来途若梦行,佛法讲究观世事如梦,这个若梦合于佛法,而以诗境看来,一个“梦”字,写出了奇妙的感觉,是对世事的感叹,是对人生无可捉摸的概括,这份感叹,隐约间氤氲着一丝无奈,一丝伤感。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是广为传唱的句子,上句起得高妙而混然,下句结得隽永而渺远。浮天沧海远,形象而又概括地写出了海天的状态,就因为有了这句的气势雄浑,最后那一个“轻”字,就如点睛之笔,强烈的对比,令妙境全出,既唯美,又写出了泛海的危险和艰难。

水月通禅寂,对佛法了解多的人会知道,佛教中有水月观音,此观音有一法门,谓“观水中月”或“水月空花”,这是佛法中观一切如幻的两个知名比喻。这一句好在,佛法非常自然地入诗,通过大自然的真实景象,写僧人的禅法和境界,极为妥贴和契合,而下句的鱼龙听梵声,较之上句就有些逊色了,它是平常之语,但两句合在一起,组合出来的意境却是那种唯存想象中的若神若仙、奇异玄妙的化境。

最后一联虽然不是历来最受赞赏的,但实际上它却是极品的结句,它超过了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也超过了王维的《山居秋暝》。“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若是诗人之眼,则写出了深深惜别,难分难舍之情;若是僧人之眼,则见万里行舟的艰辛和寂寞。万里眼中明,又岂只是惜别怀念之意?还自当涵盖了以佛法照明心境、驱除魔暗的美好祝愿。

钱起这首诗,需要细品才能领会其意,也需要精通佛学,才能真正体味其妙。